米兰大教堂的尖顶在十二月的光线中像一柄柄直指苍穹的利剑。周竹韵站在广场中央,仰头望着那些精细雕刻的圣人像,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消散。她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这是她的习惯,永远给自己留出调整的余地。
"我猜你会提前到。"
熟悉的托斯卡纳口音从身后传来。周竹韵转身,看见亚历桑德罗手持两杯冒着热气的饮料走来。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衬得那双地中海般的蓝眼睛更加明亮,金发上落着几片未化的雪花。
"热巧克力。"他将其中一杯递给她,"加了肉桂,医学院的朋友说这是抗寒的好办法。"
周竹韵接过纸杯,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即使是这样一个微小的接触,也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指。她低头啜饮了一口,甜中带苦的液体温暖了整个胸腔。
"谢谢。"她轻声说,目光落在他被冻得微微发红的耳尖上,"你等了很久吗?"
"足够看完展览介绍册。"亚历桑德罗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上面已经用铅笔做了不少标记,"十五世纪的解剖图发展史,比我想象的有趣。"
周竹韵微微睁大眼睛。她没想到他会为此做功课。在过去的三个月里,这个自称普通法学院学生的男生不断打破她的预期——他对文艺复兴艺术的见解精准得不像业余爱好者,能用法语朗读波德莱尔的诗,现在又对医学史表现出真诚的兴趣。
"你对达芬奇的解剖素描也有研究?"她试探性地问,一边引导他们向展览入口走去。
亚历桑德罗——或者说恺撒·加图索——在心里暗自警惕。他差点又露出破绽。在加图索家族的私人图书馆里,确实收藏着几幅达芬奇手稿的珍本,那是他十四岁时的生日礼物。
"只是些皮毛。"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巧妙地转移话题,"我更想知道,作为医学生,你怎么看待那个时代对人体结构的误解?"
展览厅内温暖如春,灯光柔和地照亮那些古老的医学手稿和解剖图。周竹韵在一幅16世纪的子宫解剖图前驻足,图中将子宫描绘成一个倒置的喇叭形状,内部有七个分隔的"房间"。
"现代人嘲笑这些错误,"她轻声说,手指悬在展示柜玻璃上方,没有真正触碰,"但想想看,他们仅凭烛光和在尸体腐烂前争分夺秒的观察,就敢挑战千年的教条。"她的眼中闪烁着专业的热忱,"这才是真正的科学精神。"
恺撒凝视着她专注的侧脸。在加图索家族的宴会上,他见过无数妆容精致的名媛,但没有一人能像眼前这个穿着朴素黑毛衣、束着简单马尾的女孩这样吸引他。当她谈论专业时,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你将来会是个了不起的医生。"他脱口而出。
周竹韵愣了一下,随即低头抿嘴笑了:"也可能是律师。还没决定。"她停顿片刻,声音更轻了,"我外公是中医,他总说...好医生要像竹子,虚心有节。"
"虚心有节。"恺撒重复着这个陌生的中文成语,舌尖尝到一种文化的韵味,"什么意思?"
周竹韵思考了一下:"大概是指...既要谦逊包容,又要有自己的原则和骨气。"她指向下一幅展品,"看,这是维萨里的《人体构造》初版..."
他们就这样在展厅里流连了整整两小时,从解剖学讨论到法律伦理,再到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与科学革命。恺撒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放松——没有人提醒他注意加图索家族继承人的仪态,没有人暗中评估他的一言一行是否符合家族期望。在这里,他只是一个被聪明女孩吸引的普通男生。
"下雪了。"
走出展览馆时,周竹韵仰头望向天空。细碎的雪花在黄昏的光线中飘落,有几片落在她的睫毛上,像小小的星辰。恺撒突然有种冲动想伸手拂去那些雪花,但他克制住了。周竹韵不是那种喜欢随意身体接触的女孩,他尊重这种界限。
"圣诞节你有什么计划?"他转而问道,看着她在寒风中微微发红的鼻尖。
周竹韵将围巾裹紧了些:"复习。一月份有重要考试。"她顿了顿,"你呢?回家吗?"
家。这个词让恺撒胃部一阵紧缩。加图索家族的圣诞宴会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权力展示,他必须出席,与那些精心挑选的贵族小姐跳舞,接受元老们隐晦的审视。
"可能待几天就回来。"他含糊地回答,然后鼓起勇气,"如果你不介意...平安夜我可以带些食物去你那里吗?我是说,如果你一个人..."
周竹韵停下脚步,雪花在她肩头积了薄薄一层。她看着恺撒,目光中有种让心跳加速的专注。
"你会做饭?"她最终问道,嘴角微微上扬。
"我可以学。"恺撒诚实地回答。
这个回答似乎取悦了她。周竹韵点点头:"好吧。但别带太多的食材,我的厨房很小。"
平安夜当天,恺撒站在周竹韵公寓门前,手里提着两个鼓鼓的纸袋。这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学生公寓没有电梯,楼道里弥漫着各种香料混杂的气味。他轻轻敲门,听到里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开了。周竹韵穿着一件深绿色的旧毛衣,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颊旁。她身后的小公寓温暖明亮,桌上摊开着厚厚的医学笔记。
"你来了。"她接过一个纸袋,眼睛微微睁大,"这...太多了。"
恺撒跟着她走进狭小的厨房。与加图索家族别墅里那个可供二十位厨师同时工作的厨房相比,这里简直像个玩具屋——单炉灶,迷你冰箱,台面上整齐排列着几个中国调料瓶。
"只是些基础食材。"他将纸袋放在唯一空着的角落,"我查了食谱,但不确定..."
周竹韵已经开始分类那些食材:面粉、白菜、猪肉末、虾仁、各种香料。她的手指在每样东西上停留,像是在阅读它们的来历。
"你想包饺子?"她抬头,眼中闪烁着惊讶,"这很费功夫。"
"圣诞节在东方不是也吃饺子吗?"恺撒有些不确定地问。他确实做了功课,但文化差异总是微妙。
周竹韵轻轻摇头:"那是春节。不过..."她卷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和那串从不离身的檀木佛珠,"我们可以提前庆祝。"
接下来的两小时,恺撒经历了人生中最手忙脚乱却也最愉快的时光。周竹韵教他和面、擀皮,示范如何将馅料精准地包进薄如蝉翼的面皮里。他的第一十个饺子才勉强成型,而她已经包出了一排精致如艺术品的小月牙。
"手指力度要均匀。"她站到他身后,虚握着他的手示范动作,茉莉洗发水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来,"这样...再这样..."
恺撒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耳际。在加图索家族,任何亲密接触都带着政治算计,而此刻这个简单的教学动作却让他心跳加速。
"你家人常一起包饺子吗?"他问道,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周竹韵的动作顿了一下:"嗯。以前是。"她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熟练地包着饺子,"我妈妈是外科医生,工作很忙,但逢年过节一定会...现在他们都在中国。"
恺撒注意到她使用了过去时态,但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不愿触碰的往事,他比任何人都理解这一点。
"你呢?"周竹韵反问,"意大利家庭的圣诞节是怎样的?"
恺撒撒了个半真半假的谎:"很大声,很多人,很多食物。"他想起那些无休止的社交辞令和暗藏机锋的谈话,"有时候希望...能简单一点。"
"像这样?"周竹韵指了指他们简陋的操作台和歪歪扭扭的饺子。
"正是这样。"恺撒微笑,面粉沾在他的脸颊上,他自己都没察觉。
周竹韵突然伸手,用拇指轻轻擦去那点白色。这个自然而然的亲密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她迅速收回手,耳尖微微发红。
"水开了。"她转身去照看炉灶。
他们煮了饺子,配上周竹韵自制的酱料。恺撒尝了一口,惊讶于简单的食材能组合出如此丰富的味道——鲜甜、咸香、微辣,层次分明又和谐统一。
"好吃吗?"周竹韵问,眼中带着罕见的期待。
恺撒点头,嘴里塞满了第二个饺子:"比我家厨师的强多了。"
"说谎。"她笑着摇头,但看起来很高兴。
饭后,他们挤在小小的沙发上看周竹韵笔记本电脑里的一部中国电影。恺撒听不懂对白后的深意,但周竹韵偶尔会低声解释文化背景。电影结束时,窗外飘起了更大的雪,时钟指向十一点。
"我该走了。"恺撒说,却坐着没动。
周竹韵也没有起身送客的意思。她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轻声念了句中文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什么意思?"恺撒问。
周竹韵想了想:"大概是在下雪的夜晚...邀请朋友共饮一杯的意境。"她起身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和两个茶杯,"我外公酿的梅子酒,只剩这一点了。"
酒液呈琥珀色,倒入杯中时散发出浓郁的果香和淡淡的草药气息。恺撒接过杯子,指尖与她的轻轻相碰。
"圣诞快乐,亚历桑德罗。"周竹韵说,眼睛在杯沿上方看着他。
"圣诞快乐,竹。"他回应道,第一次用中文发音叫她的名字。
酒很甜,后劲却很足。一杯下肚,周竹韵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粉色。她谈起苏州的园林,谈起医学院第一次解剖课前的紧张,谈起她希望将来能在国际医疗法领域工作。恺撒则编造着"亚历桑德罗"的童年故事——如何在托斯卡纳的祖母家过暑假,如何决定学法律,如何...
他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帕西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恺撒皱了皱眉,按下了拒接键。
"电话?"周竹韵问。
"嗯。"恺撒简短地回答,随即转移话题,"新年你有什么计划?"
周竹韵似乎察觉到他不想多谈,便顺着新话题:"大概还是学习。你呢?"
"我想和你一起度过。"恺撒说完才意识到这话有多直接。梅子酒似乎削弱了他平日的克制力。
周竹韵的眼睛微微睁大,但没有拒绝。她轻轻点头:"好。"
就在这时,恺撒的手机又响了。这次是一条短信。他瞥了一眼,脸色微变——庞贝·加图索要求他立即返回罗马参加紧急家族会议。
"出什么事了?"周竹韵敏锐地问。
恺撒迅速恢复了平静:"没什么,只是...家里有些琐事。"他站起身,"我恐怕得提前走了。"
周竹韵送他到门口,没有多问。在离别前,恺撒突然转身:"新年夜...我能带个礼物来吗?"
"礼物不必贵重。"她轻声说,"你的陪伴就够了。"
这句话像箭一样刺入恺撒的心脏。在加图索家族,礼物从来都是权力博弈的工具,没有人会说出"陪伴就够了"这样的话。
"我会准时来。"他承诺道,然后步入风雪中。
罗马的加图索别墅灯火通明,十二位家族元老围坐在长桌旁。恺撒走进会议室时,所有的谈话戛然而止。
"你迟到了。"庞贝·加图索坐在首位,银灰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我们已经在讨论正事了。"
恺撒在父亲右手边的位置坐下,注意到桌上摊开的文件中有几张照片——周竹韵走出医学院的照片,她在超市购物的照片,甚至还有她和恺撒在米兰大教堂前交谈的照片。
血液瞬间冲上他的太阳穴。
"解释一下。"他声音冰冷,与在周竹韵公寓里那个笨拙学包饺子的判若两人。
庞贝做了个手势,元老中最年长的维托里奥开口了:"恺撒少爷,我们理解年轻人的...冲动。但这个中国女孩太过平凡,没有任何血统优势。如果只是玩玩倒也罢了,但从监控看,你投入了太多真情实感。"
"你们监视我。"恺撒的手指在桌下攥紧。
"保护你。"庞贝纠正道,"加图索家族的继承人不能与一个普通人建立这种关系。想想看,如果媒体发现——"
"她不知道我是谁。"恺撒打断他,"我用了假身份。"
"这正是问题所在!"另一位元老拍桌,"堂堂加图索继承人,伪装成平民与一个留学生玩恋爱游戏?如果被敌对家族知道,会成为多大的笑柄!"
恺撒环视长桌,每一张脸上都写满了算计和轻蔑。他突然感到一阵恶心——这些人谈论周竹韵时,就像在讨论一件需要被清理的垃圾。
"我的私生活不关你们的事。"他站起身,"如果没其他事,我回米兰了。"
"坐下。"庞贝的声音不高,但充满威严,"事情已经决定了。这个...周竹韵,必须被处理掉。"
房间温度似乎骤降十度。恺撒缓慢地转向父亲:"你说什么?"
"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庞贝轻描淡写地说,"只是一次转学机会。苏黎世大学有个医学奖学金,她会接受的。帕西已经准备好了所有文件。"
恺撒太了解家族的"处理"方式了。他冷笑一声:"然后呢?一场'意外'?就像你们对付安东尼奥老师那样?"
长桌上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安东尼奥是恺撒少年时代的历史教师,因为"不恰当的影响"被调往南美分校,随后死于一场离奇的登山事故。
庞贝的眼神变得危险:"注意你的言辞,恺撒。我们都是为了家族的未来。"
"我的未来由我自己决定。"恺撒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她受到任何伤害,我保证会让整个元老院后悔。"
这句话在加图索家族的历史上几乎前所未闻——继承人公开威胁家族元老。长桌旁的老人们面面相觑,庞贝的脸色变得铁青。
"带少爷去冷静一下。"他对站在角落的帕西下令。
恺撒甩开帕西的手,自己大步走出会议室。在走廊的阴影处,他深呼吸几次才平复下杀人的冲动。他知道家族不会轻易罢休,但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快行动。
"少爷。"帕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恺撒锐利地看向这位从小陪伴他的管家。帕西的忠诚向来只属于加图索家族,但此刻他的眼中似乎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波动。
"新年夜。"恺撒压低声音,"我需要你确保所有监视她的人都撤走。就那一天。"
帕西沉默良久,最终微微点头:"我只能保证到午夜。"
"足够了。"
新年夜,米兰下着冻雨。周竹韵的公寓却温暖如春,她换上了一件暗红色的中式立领衬衫——这是她为数不多从中国带来的正装。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菜肴和一瓶平价起泡酒。
当敲门声响起时,她的心跳突然加速。开门后,亚历山德罗站在门外,金发被雨水打湿,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进来吧,你湿透了。"周竹韵递给他一条毛巾。
恺撒擦干头发,注意到她今天的特别打扮:"你很美。"这句话脱口而出,没有任何修饰。
周竹韵罕见地脸红了,匆忙转身去厨房:"饭快好了...你带了什么?"
恺撒打开那个天鹅绒小盒子,里面是一枚复古的银制怀表,表盖上雕刻着精细的竹叶图案。
"这不..."周竹韵盯着那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礼物,皱起眉头。
"是仿制品。"恺撒早有准备,"古董市场淘的,不值什么钱。你看,这里还有点刮痕。"他指向表盖边缘一处几乎不可见的瑕疵。
周竹韵这才小心地接过怀表,打开表盖。里面不是常见的表盘,而是一幅微缩画——一枝水墨风格的竹。
"在中国文化里,竹子代表..."她轻声说。
"坚韧不拔,虚怀若谷。"恺撒用不太标准的中文接道,然后笑了,"我查了资料。"
周竹韵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光。她小心地将怀表放在书架上,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细长的盒子。
"我也有东西给你。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
盒子里是一支黑色钢笔,笔身上刻着一行小字:"真理使人自由"。
"法学院毕业礼物提前送了。"周竹韵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注意到你总是用那支有点旧的钢笔..."
恺撒接过钢笔,喉咙发紧。他随身携带的那支"旧钢笔"其实是万宝龙的限量款,价值上万欧元。而她送的这支只是普通学生能负担得起的品牌,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珍贵。
"谢谢。"他小心地将钢笔放入内袋,"我会一直带着它。"
晚餐比圣诞夜更加简单,但气氛却更加亲密。他们聊起周竹韵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聊起恺撒编造的"毕业论文"题目,聊起米兰春天哪里看樱花最好。当电视里开始新年倒计时时,雨停了。
"楼顶能看到烟花。"周竹韵突然说,"想去看看吗?"
公寓楼顶是个未经修饰的水泥平台,堆放着一些废弃家具。但视野很开阔,整个米兰的灯火尽收眼底。远处,第一朵烟花已经在天际绽放。
"我们叫它'烟花'。"周竹韵望着天空说,"像转瞬即逝的花。"
恺撒站在她身侧,近到能闻到她发间的茉莉香气。又一朵烟花炸开,照亮她专注的侧脸。
"竹。"他轻声唤道。
周竹韵转过头。在下一朵烟花的光芒中,恺撒低头吻了她。这个吻很轻,像雪花落在唇上,带着不确定和试探。当他准备退开时,周竹韵却抓住了他的衣领,加深了这个吻。
远处,新年的钟声敲响,更多的烟花照亮夜空。没有人注意到停在街角的黑色轿车,也没有人看到车内帕西·加图索复杂的表情。
"再给她一周。"帕西对着耳机说,"是的,这是少爷的意思...不,暂时不要报告给庞贝大人。"
挂断电话,帕西最后看了一眼楼顶相拥的剪影,驾车融入米兰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