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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前的最后一次考试在不变的天气中结束了。
温珂的成绩依旧,甚至稳步上升,班主任老赵明里暗里夸过她无数遍,听得同学们都有些不耐。
好在老赵下一秒就宣布从周末开始放假,同学们欢呼雀跃,温珂则在一片嘈杂声中收拾书包。
王安宇看着她的侧脸,要有两个月不能看见她了,他心中一阵失落,但又开始欢喜。
说不定他能在这两个月成功减肥,也好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
随后,同学们一起回到寝室收拾东西,又如同搬家的蜗牛一样驮着行囊离开学校。
王安宇步行回家,长长的楼梯使他像海绵一般挤压着身上的肉,有些可笑。
回到家后的日常与学校无异,不是父母催促着他去表哥家借下学期的书用来预习,就是催他赶紧做完作业,好安生的玩。
暑假的生活像一块突然松开的压紧弹簧,释放出令人不适的空旷感。
某日,在一个暴雨突至的傍晚,母亲突然塞给王安宇一罐腌好的酸菜,让他给正对楼上的新邻居送去。
王安宇不情不愿地端着盘子。
他才被暴雨赶鹅一般赶回家,就又要出门,雨水粘在他的额发上,显得更加狼狈。
王安宇按响门铃,内心抱怨着这门苦差事。
“叮咚,叮咚……”
门开了。
湿漉漉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温珂站在那里,她穿着简单的居家服,手里甚至还拿着那支熟悉的灰铅笔。
她看到他时,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惊讶,如同平静湖面落下的一颗微小石子。
温珂.“你……”
王安宇有些慌张。
王安宇.“我……”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那根金箭仿佛跨越了时空,在此刻精准地将他钉在原地,社死的尴尬与命运般的震撼交织在一起。
“小宇,是王安宇吗?”屋内传来一道热情的声音,温珂的妈妈小跑过来,她把湿手擦在围裙上,拍着他的肩膀夸他孝顺。
温珂见他浑身僵硬,心下了然,退回房间里。
回家后,王安宇才从母亲后续兴致勃勃的闲聊中,拼凑出缘由:原来温珂的妈妈和他妈是初中同学,但中考后二人各奔东西。
因为温珂妈妈是朝鲜族人,所以她后来搬到了韩国居住,之后跟她的大学同学结婚,生下了温珂。
现在搬回来是因为温珂在韩国没有朋友,父母害怕她被孤立,再有的就是工作原因。
王安宇听着老妈边嗑瓜子边唠家常,心中对温珂有些同情,她在中国也是一个朋友都没有。
“你看看人家温珂,次次年级前十,你再看看你,我都不好意思说。”王妈妈话锋一转。
王安宇似乎品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个暑假,我跟你温阿姨说好了,让人家小温帮你补补课,你可不能偷懒!”老妈的话像一道公章,盖在了王安宇皱起的眉头上。
于是,王安宇攥着期末试卷,像揣着罪供一般,再次挪到了楼上邻居的家门口。
熟悉的铃声又响了起来。
门开时,冷气混着茉莉花香涌出,温珂穿着简单的棉质连衣裙,瞥他一眼,侧身让他进去。
王安宇.“我妈她……非让我来。”
王安宇试图解释一下,声音干涩。
温珂.“我知道。”
她的手指向餐桌。
温珂.“坐那里吧。”
这一个下午的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与窗外的蝉鸣中被对半裁剪,仿佛一瞬间过去。
王安宇偷看温珂低垂的睫毛,听她用平静的嗓音拆解复杂的数学公式,但有一道题他总反复出错,于是开始羞恼地抓头发。
温珂.“冷静。”
她忽然说道,然后用铅笔轻轻点在草稿纸上某个混乱的步骤。
温珂.“这里,错了。”
温珂的笔尖距离他的手指不到半寸。
王安宇忽然想起了那个关于圣特蕾莎的午后,想起了那根金箭刺进他心脏时的痛觉。
此刻,他再次感到了那种神圣的疼痛——它不再来自遥不可及的幻觉,而是来自于这个近在咫尺的、带着清香的、为他停留的下午。
于是他的心脏在整个暑假剧烈跳动。
在空闲时间里,就算不用补习,王安宇也时常去她家串门,有时会遇见她的妈妈和客人聊天,所以他在某一次串门时,能有幸进入温珂的房间。
这是王安宇第一次踏入她的“圣殿”。
温珂的房间里有着和她身上一样的茉莉香,书架上摆满了书和画册,整洁到了一种过分的程度。
王安宇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里的秩序。
她让他坐在书桌旁,房间里摆放的所有书都能随意阅览,于是王安宇抽出了那本《小团圆》。
前几页都有些无聊,到后面才看起劲来,直到他看见了那句——这一段时间与生命里无论什么别的事都不一样,因此与任何别的事都不相干。
以及,“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才忽觉感同身受,王安宇觉得,他与温珂这一段时间里的相处大概就是这样。
因为他在补习时发现了许多关于她的秘密。
温珂家的冰箱里塞满了同一种牌子的酸奶、她会在解出一道难题后抿一下嘴唇、她喜欢吃奶酪棒是因为还想继续长高。
因为距离的靠近,他看到了更多。
他看到她在无聊时玩卷了自己一缕头发后的懊恼。还有,他发现她其实有点路痴,在小区里都偶尔会走错方向。
那个被风言风语捧上神坛的温珂,正在他眼前一点点变得血肉丰满,可爱至极。
这种认知催生了他此生最大的决心。
因此,在他之前回去后,王安宇开始偷偷晨跑,又戒掉了宵夜,镜子里那张面团般的脸,似乎正缓慢地收紧。
改变是痛苦而漫长的,但一想到她,那根金箭带来的便不再是纯然的疼痛,而是混杂着希望的甜蜜。
但,某一天,母亲在关心补习进度时的电话里又一次提及他的体重,王安宇挂断电话,情绪有些低落。
温珂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给他倒了杯水,然后指着练习册上的下一道题,说:
温珂.“继续吧。”
那一刻,他感到某种坚硬的壁垒,在悄然裂开一道缝。
补习结束后,温阿姨照常留他吃饭,王安宇并不推脱,只是比以往吃的更少了些。
温阿姨说他还在长身体得多吃一点,王安宇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说减肥又显得他矫情,还是温珂用筷子打了一下温阿姨的碗。
温珂.“食不言,寝不语。”
温阿姨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但到底没再说什么。
饭后,温珂早早进了房间,王安宇在厨房和温阿姨一起洗碗收菜,不过很快就被推搡出去。
他叩叩敲响温珂的门,她并不言语,王安宇知道是默许的意思。
房门打开,温珂正翻看着一本画册,她手边叠满了今日的临摹画,都是些名家画作,王安宇却只认得那幅莫奈的《睡莲》。
他在她身边坐下,却听她忽然轻声说:
温珂.“以前在韩国,他们也这样说我。装,不合群。
温珂没有抬头,像在自言自语。
王安宇有些惊讶,这些话她原来都知道。
温珂.“但,我只是不想迎合每个人……在团体中生活,太煎熬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王安宇明白了,她的结界,或许和穿山甲的甲片一样,是不伤人的两全之策。
王安宇.“你这样就很好。”
温珂抬起头,看了他几秒,然后,嘴角非常非常轻微地,上扬了一下。
那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却像阳光骤然穿透云层一般,照亮了他整个兵荒马乱、阴雨连绵的夏天。
他知道,薛定谔的盒子被打开了。
而盒子里的猫,安然无恙,并且,正对他展露真实的表情。
然后,温珂再次看向他。
温珂.“你这样,也很好。”
暑假还未结束,但某些东西,已经在暗地里悄悄地、永远地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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