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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期刚开始两周,温珂的座位却突然空了。
王安宇一整天都有些心神不宁,黑板上的公式像游动的蝌蚪一般,但他一个也抓不住。
直到他听前排女生议论,才知道温珂是长了智齿,牙疼得厉害,请病假去医院了。
智齿。王安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仿佛那种肿胀的、隐秘的疼痛也同步到了他身上。
王安宇坐立难安,脑海中全是她捂着侧脸、眉头微蹙的样子。
那个总是清冷自持的温珂,却被一种最原始的生理疼痛击倒,这个事实让他心慌意乱。
他想象着她一个人在医院,沉默地接受冰冷的器械在口腔里的操作……这画面让他坐立难安。
他一整天都魂不守舍。老师的讲课声变成模糊的背景音,练习册上的字迹扭曲成毛毛虫形状。
王安宇觉得自己像个被留在战场上的士兵,而他的战友却独自在后方承受痛苦。
于是,第二天早上,他捂着肚子,用尽毕生演技对母亲说:
王安宇.“妈,我好像发烧了,头好晕。”
王妈妈摸了摸他的额头,将信将疑,但终究拗不过他的“虚弱”,她最终还是给老师打了请假的电话。
整个上午,他在房间里踱步,像头困兽。他还是缴械投降了,迈着步子靠近正在阳台晾衣服的妈妈,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王安宇.“妈,你能不能,问问温阿姨……温珂在哪家医院,几楼?我,我有最近几天的学习笔记,想带给她。”
王妈妈转过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
但她没有戳穿,只是叹了口气,随后拿起手机:“你啊……等着。”
那一刻,王安宇觉得自家老妈,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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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地址,王安宇攥着一瓶冰镇酸奶和一个据说能缓解牙痛的小冰袋,像怀揣着整个世界的勇气,找到了那家医院的牙科门诊层。
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他一间间找过去,然后停在了一扇虚掩着的门前。
温珂的侧脸被阳光晕染地温柔,王安宇还能隐约看到她下颌轮廓上有些不自然的微肿,但并不显得狼狈,反而像某种柔软易碎的瓷器。
她穿着柔软的米白色毛衣,蜷在椅子里,像一只暂时收拢了翅膀的鸟。
温珂的膝上摊着一本书,浓密的长睫垂下,垂眸阅读的神情,与那个在观众席上画画的下午如此相似,却又多了几分被疼痛打磨后的脆弱。
沉静得如同那幅莫奈的睡莲。
王安宇轻轻敲了敲门。
温珂翻书地手停了下来,但没有抬头,依旧是默认的态度。
他轻轻走近,生怕惊扰这一幕。王安宇看清了那本书的封面——赫尔曼·黑塞的《德米安》。
他记得这本书,讲述的是少年埃米尔·辛克莱寻找自我、徘徊于光明与黑暗之间后又自我觉醒的故事。
他忽然觉得,温珂此刻阅读它是如此地贴切,她本身就是一个在孤独中寻找自我的辛克莱。
王安宇停在床边,他的影子落在书页上。
温珂缓缓抬起头。
看到他,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有一片因药物或疼痛而氤氲着的、泛着雾气的盈盈眼眸。
她似乎想说话,但最终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他的到来,是这个世界法则里定下了的必然。
王安宇举起手里的酸奶和冰袋,喉咙发紧,所有预先想好的说辞都忘得一干二净,最后只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王安宇.“听说你牙痛……用这个会舒服点。”
温珂只是点头。
王安宇的目光下意识落在摊开的书页上,恰好看到一句被划线标注的话:“鸟要奋争出壳,蛋就是世界。人若要诞生,就必须先摧毁世界。”
那句话像电流一样穿过王安宇的身体,他看着温珂微肿的脸颊,那正是“挣脱”所带来的疼痛。
他所有的担忧、他一路的奔波,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意义。他并非来拯救她,他只是想来见证,见证这只美丽的鸟,如何痛苦而坚定地,挣脱她自己的壳。
王安宇将那盒插好吸管的酸奶,稳稳地递到她手边,冰凉的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温珂没有立刻去接。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从书上那句“鸟飞向神”处缓缓移开,落在自己搭着毯子的手背上,忽然用一种极轻的、混合着疼痛的鼻音,喃喃道:
温珂.“挣脱掉这颗智齿后,我也会飞向神吗?”
温珂的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孩子气的迷惘与调侃,仿佛肉体上的疼痛让她暂时卸下了冰冷的外壳,露出了里面那个同样会困惑,会脆弱的灵魂。
王安宇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他明白了,没有丝毫犹豫的,王安宇用一种异常坚定的声音回答她:
王安宇.“你不必是那只鸟。”
温珂似乎完全没料到她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她怔了一下,随即,一种真切的笑意冲破了药物的束缚和脸颊的肿痛,在她的嘴角漾开。
温珂忍不住咧了咧嘴,却立刻拉扯到了智齿的伤口,让她“嘶”地吸了口凉气,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像一只被踩到爪子的小猫。
这是一个短暂又丰富的表情,包含了笑容、疼痛、以及一点点对自己失态的懊恼。
此刻,所有关于神祇、宿命、狂喜的宏大叙事,都被这个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可怜又可爱的瞬间消解了,神坛彻底崩塌。
现在坐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会被智齿折磨到肿脸,且会哭会笑的普通女孩。
王安宇也终于笑了起来。
病房内,酸奶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正悄然滑落。
冰袋散发着丝丝凉意,而某种比这更舒缓的暖流,正无声地浸润着两颗年轻的心。
神,默许了鸟的抵达。
而鸟,终于触碰到了那个真实的而非想象的神。
窗外,是城市的喧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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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脱蛋壳意味着找到自我,文中的不必做那只鸟的意思是你现在这样就很好,自我或许也是束缚自己的一道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