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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廉价酒店房间里，老式空调的冷气也驱不散盛夏的黏腻，窗帘被住户拉的紧闭，将外界的热浪与喧嚣隔绝。
只留下电脑的光束在昏暗空气中舞动，映出《色·戒》的斑驳光影。
温珂和王安宇窝在并不宽敞的床上，身下的白色床单被压出凌乱的褶皱。
这是她们高考后唯一能躲避众人视线的方法，纯洁的二人在昨晚用共同体温确认某种超越同学的关系，但又青涩得不知如何继续。
看电影是温珂提出的主意。
她说要找个地方，看些不一样的东西。于是他们用攒下的零花钱开了这间房，仿佛要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提前预演成年人的世界。
而屏幕上，汤唯饰演的王佳芝初登舞台，她的柳叶弯眉被画的粗长，粉蒸肉似的脸蛋被扑红，身上穿的是大红袄，还带着女学生特有的清纯。
而当王佳芝离开戏台后，她就不再是那个喊着中国不能亡的女孩，她只是个质朴的女学生，于是她失去了所有锋芒。王佳芝被迫回头，被迫上台。
“王佳芝。”“上来呀！”主导革命的男生和团队内唯二的女学生都在喊她，佳芝顺从着人群的选择。
王安宇默默看着，他的心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猝不及防地捏了一下，细微而真切地痛了起来。
他看见一个少女的命运，就在这声看似轻快的呼唤里，无可挽回地滑向了深渊，但他做不了什么。
王安宇的手下意识地在身侧收紧，却只抓到一把虚空，温珂没有什么反应，她撑在下巴上的手指无聊地点在脸上。
但接下来的暴露场面却让人仿佛快要窒息。
当肢体纠缠、喘息与汗水充斥屏幕时，王安宇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血液在耳膜下奔涌。他感到一种混合着羞耻与冲动的燥热。
原来再怎么诡辩，他都只是一个俗人。
然而他身侧久久未动的温珂，身体却一寸一寸地僵硬了起来。
她原本松弛的肩线绷紧了，像拉满的弓。
当那些镜头漫长到了快令人窒息时，温珂忽然毫无预兆地探身，她抓过鼠标，用力按过进度条，指甲与塑料按键撞击出清脆又急躁的响声。
温珂.“真恶心。”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冰砸在初春的湖里。她皱紧的眉头不是少女的羞涩，而是一种生理性厌恶，仿佛看到了什么玷污眼睛的秽物。
王安宇所有的燥热瞬间褪去，只剩下懵懂的无措，他偷偷看向她的侧脸。
屏幕变幻的光在温珂脸上投下明暗交替的阴影，像被扭曲了一样，那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的线条，冷硬得像一座雕塑。
电影在压抑中结束。佳芝说出“快走”，易先生像老鼠一般跳进车里，佳芝赶在封锁线前被抓捕，回到家的易先生坐在她的房间里，眼神茫然。
房间里一片死寂。
王安宇.“她，最后是不是对之前的一切后悔了？”
王安宇在试图寻找一个话题，他的声音干涩。
温珂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地拿起枕边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
几分钟后，她把屏幕亮给他看——那是张爱玲原著《色·戒》的电子书页面。
温珂.“看书吧。书里更清楚。”
温珂的语气不容置疑，她重新规划了一道安全而理性的界限，王安宇和她耳边的头发靠在了一起。
于是在剩下的午后时光里，他们在沉默中各捧着一个屏幕，浸入张爱玲冷冽的文字世界里。
王安宇读得很慢，那些精妙的比喻和洞悉人性后的刻薄像细针一样扎在他的脑海里。
当他读到王佳芝在珠宝店里看着易先生时恍惚地想——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思。
他胸口那股熟悉的闷痛再次袭来。
再他读到结尾太太们那句千斤之重的 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以及易先生悄然走了出去后，王安宇终于忍不住了，他侧过头去看温珂。
她正读到易先生下令处决王佳芝后，正感叹着无毒不丈夫的洋洋得意，屏幕的冷光映在她眼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愤恨。
王安宇.“她为他死了，他却只觉得……感动、得意？怎么会这样？”
温珂的视线终于从屏幕上抬起，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世界定律：
温珂.“一只老鼠会为了偷到了新油而欢喜，就像丑人爱美女、穷人爱彩票一样。”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刮着手机边缘。
温珂.“王佳芝就像戏台上的演员，他是大老板，戏子入戏太深忘了本，自然也就更真实，获利的是他。”
王安宇再次侧过头时，温珂已经关了手机，她望着窗帘夹缝外的车水马龙与沉沉夜色。
王安宇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的屏幕光在她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的情绪隔着他，像隔着一重山。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心里觉得这个本该会是秘密乐园的下午，忽然变得无比沉重，且闷热难忍。
温珂一扯被子，强制性地拉着他陷入沉睡，王安宇陷进她的长发里，像被漩涡吸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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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的午后，日头晒得柏油路都有些发软。
蝉频繁地叫着，闹得人心里也起了毛，王安宇摇着蒲扇，扇出来的风也是热的，温珂坐在藤椅里，望着窗外一株晒蔫了的白玉兰，忽然说：
温珂.“我想养条鱼。”
在去花鸟市场的路上，梧桐的浓荫漏下些光斑，在二人衣衫上跳跃。
市场里是另一个世界，湿热的水汽混着泥土、羽毛和鱼腥味，扑面而来，声音也嘈杂得紧，鸟雀啁啾，幼犬呜咽，像个热闹而纷乱的斗兽场。
温珂认定了目标，所以对那些毛茸茸的猫狗是不看的，她径直走向水生动物区。
玻璃缸一座座，像水晶宫殿，里头游动着霓虹灯管似的热带鱼，斑斓得不真切。
温珂俯身看了许久，指尖隔着玻璃，随着一尾斗鱼的摆动轻轻移动。
温珂.“太艳了，太胖了，太丑了。”
她一个个指过去，心中有些烦躁，老板殷勤地给她推荐着一缸珍珠鳞，说如何珍贵难得，温珂却摇头拒绝了。
王安宇在一旁看着，心里有些惘然。
他只觉得那些鱼都好看，热热闹闹的，给这闷热的午后添了些活气，不过王安宇习惯了她的挑剔，温珂的那颗心总是提在一般人够不着的地方。
逛了一圈，终究是空手而归。
夕阳西下，将二人的影子拉得狭长。
路口拐角有一个老人蹲在地上，他面前摆着几个大铝盆，里面装的是一群密密麻麻的红色金鱼，正泼剌剌地溅着水花。
旁边竖了块纸板，歪歪扭扭写着：十元一只。
温珂蹲了下来，她的目光跟着那些正在窜动的红色身影，似乎被提起了些许兴趣。
她让那老人捞一尾。
那一网兜下去，鱼群惊惶四散，水花溅湿了她的裙摆，温珂也不在意。
最终一尾瘦骨伶仃的鱼被装进盛了水的透明袋子里，然后递到她手上，它在方寸的水里惊慌地扭动着，鳃盖急速开合。
温珂.“真好动，和孩子一样。”
温珂把袋子提起来给王安宇看，脸上的笑有些奇异的温柔，他顿感毛骨悚然。
回到家时，暑气还未消。
温珂将袋子放在书桌的玻璃板上，那抹红色在其中不安地游窜，撞着柔软的塑料壁，又被弹回去。
王安宇把之前用来给温珂叠爱心的糖果罐子清空，又注满清水，他回身说道：
王安宇.“放进这里吧，比较宽敞。”
温珂却摇了摇头。
她只是静静看着，看着那鱼的动静渐渐微弱，从狂乱的冲刺变成疲惫的画圈，水原本的清澈渐渐被它搅起的微尘与排泄物弄得有些浑浊。
忽然，她伸出手，用那细白的手指，捏住了袋口的束带，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收紧，那道口子越来越小，将那点空气与生机隔绝在外。
王安宇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出言阻止。
他看见袋里的水不再波动，那尾红色静止了，像一片骤然凝固的血迹，它的嘴还微微张着，保持着祈求氧气的姿态。
温珂.“它没得选，这是我给它安排的结局，多像被枪杀的佳芝啊。”
王安宇望着她那平静到过分的侧脸，又望望桌上那个被封存的、微小的死亡，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漫上来，比那袋子里的水更冷。
温珂转身和他对视。
她像新塑的莲花身，见不得一点不洁，忍不了任何秽亵，而李安的《色·戒》便将这两项全占了。
所以她靠玩弄动物的生命来找回自己的主体，似乎是在确认自己的思想和行动没有被“殖民。”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的一点蝉声也歇了。
那尾金鱼躺在桌上，像一个被遗忘的、红色的感叹号。
而王安宇备下的那个空玻璃瓶，正在渐暗的光线里幽幽地反着光，像一只含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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