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罐和玉佩

山林间的午后总是格外静谧，暖阳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在地上筛下斑驳的光影。

我背着满满一筐新采的草药，脚步踏在松软的腐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离木屋越近，心中那份莫名的牵挂便越清晰。自从上次出门被他拦下后，他那双写满固执与偏执的眼眸，便总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远远地，我便看见了那个伫立在院前的高大身影。他像一棵扎根于此的孤松，静静地眺望着我回来的方向。

看到我的瞬间，他紧绷的肩线似乎立刻松弛下来，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我看不懂的浓烈情绪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纯粹的欣喜与安心。他快步迎了上来。

“小白，你可算回来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已在此处等了许久。目光落在我的背篓上，他眉头微蹙，

“这篓子看起来满沉的，我来背吧。”

不等我回应，他便自然而然地伸手，轻松地将沉重的背篓从我肩上接了过去。

他的动作流畅而有力，完全不像一个伤势未愈的病人。我有些讶异地看着他：“这两天你能下床了？”

“已无大碍。”他淡淡地回答，单手提着背篓，另一只手却不着痕迹地向我靠近。

接过背篓时，他温热的指尖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手指，那短暂的触碰如同一星燎原的火种，让他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他很快掩饰过去，微微侧过身，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说道：“倒是你，出去这么久，可有伤到？”

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拉开了一点距离，摇了摇头，仔细打量着他的气色。

他的脸色已不再是初见时的苍白，恢复了健康的红润，行动间也再无滞涩之感。

“那看你这个样子的话，应该再养半个月的伤就差不多了。”我估算着，为他感到高兴。这意味着，他很快就能离开这深山，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去。

“半个月……”他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品味着什么。随即，他抬起眼眸望向我，那双眼睛里仿佛有深不见底的漩涡，要将我的神思都吸进去。

“小白是想赶我走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像一只被主人嫌弃的大型犬科动物。

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问得一愣，连忙摆手：“当然不是。”

听到我的回答，他眼中的漩涡瞬间化为漾开的春水，嘴角也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极其好看的弧度。

“我还以为，小白嫌我麻烦了。”他轻声说着，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他刀削般的侧脸上，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让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清冷疏离感都淡去了几分。

日子就这样在草药的清苦香气与蜜饯的甜腻芬芳中，一天天滑过。我每日为他熬药，看他皱着眉喝下，再递上一颗蜜饯，看他眉眼舒展。

我们一同吃饭，一同在院中晒太阳，他给我讲山外世界的繁华与诡谲，我听着，只当是些新奇的故事。不知不觉，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

他的伤，已经彻底痊愈了。

那个傍晚，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我们坐在院子里，谁都没有说话。最终，是他先打破了沉默。

“小白，”他唤我，声音比往常要低沉许多。这段时日的朝夕相处，让他看我的眼神愈发炽热，那种毫不掩饰的贪恋，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我的伤已经痊愈，明日……我想与你说件事。”

我的心轻轻一跳，预感到了什么。离别，终究是要来了。我故作平静地应道：“你说。”

他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能看到他眼中的纠结与挣扎，那份想说又不敢说的万千思绪，几乎要从他深邃的眼眸中溢出来。

他似乎想表明什么心意，又怕我的拒绝会让我们之间连这最后一点温情都消散殆尽。最终，他只是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这些日子，承蒙你的照顾，我……”

“你是说你有些事情要回去处理吗？”我顺着他的话，为他找了一个最合情合理的台阶。萍水相逢，缘聚缘散，本就是世间常理。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直接地“善解人意”，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

“的确有一些事需要我去处理……”他有些不自然地将手背到身后，我瞥见他的手在身后攥紧又松开，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但我还会回来。”他补充道，语气异常坚定。

“没事儿，有空还可以来我这儿喝茶。”我客气地笑着，这对我来说，只是一句寻常的挽留。

“喝茶……”他喃喃自语着这两个字，眼神忽然变得滚烫。他猛地上前一步，瞬间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他低头看着我，眼中满是浓得化不开的不舍与眷恋，“小白，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心慌，仰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我有些茫然的脸。

我想了想，认真地叮嘱道：“一路小心呀。”

“就只是小心？”他似乎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眸光流转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他好像在期待着什么，期待着一些我无法给予的东西。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想用我最擅长的方式来安抚他：“要不，我再多给你塞点糖？”

他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声低沉的苦笑，摇了摇头。“糖吃多了会蛀牙。”他的视线扫过屋里桌上那个我用来装蜜饯的青瓷糖罐，眼中忽然一亮，仿佛有了主意，“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小白可否答应？”

“什么？”

他抬手指着那个糖罐，故作镇定地开口，但微微颤抖的声线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忐忑：“我想向你讨要一样东西，不知可否将这糖罐赠予我？”

我有些不解：“你刚才不是还说吃多了会蛀牙吗？”

我的疑问似乎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索性不再隐瞒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他凝视着我，声音低哑而深情：

“这糖……就当作离别礼物可好？看见它，便如同看见你。”

那句话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我的心尖，带来一阵陌生的悸动。

我看着他眼中那份珍而重之的神情，拒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我点了点头：“行，你拿走吧。”

“多谢。”他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将那个普通的青瓷糖罐捧在手心，仿佛捧着整个世界。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枚玉佩，质地温润，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他将玉佩塞进我的掌心，冰凉的触感让我指尖一颤。

“此物赠予你，见它如见我，”他的声音里满是眷恋，仿佛要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我身边，“莫要忘了我。”

我低头看着掌心的玉佩，上面用极其繁复的工艺雕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龙，龙身盘踞，龙首昂扬，散发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威严与贵气。

我将玉佩收好，又从厨房拿出一早备好的一袋酥饼，塞到他怀里：“那你路上小心，给你路上吃的。”

我的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手，他整个人仿佛被电流击中一般，猛地一颤。

“小白，你……”他将那袋酥饼和那个糖罐珍重地抱在怀里，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终，只化为一句：“我定会小心。”

“好。”

“那……我便走了。”他终于下定决心，一步三回头地向院外走去。

他的眼神始终牢牢地锁在我的身上，像是要将我的模样，一笔一划地，深深镌刻进他的脑海里，带到那个我一无所知的远方。“小白，等我回来。”

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山林的黑暗中，我看着他孤单的背影，忽然开口喊道：“等你回来，我们还能一起喝茶。”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缓缓转身，夜色也无法遮掩他眼中瞬间迸发出的璀璨光芒，那里满是眷恋与期待。

“好，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喝茶。”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在许下一个无比郑重的承诺，“小白，你一定要等我。”

他深深地看了我最后一眼，而后才毅然转身，大步离去。那背影决绝而坚定，仿佛奔赴一场必须胜利的战争。

* * *

离别的前一夜，段寒江彻夜未眠。

窗外月色如水，屋内却是一片沉寂的黑暗。他静静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脑海中却掀起滔天巨浪。

他想过无数次，就这样将她带走。

用最直接、最不容抗拒的方式，将她绑在自己身边，藏进摄政王府最深处的院落，让她从此只属于他一人。

这个念头如疯长的藤蔓，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吞噬。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被惊吓到的模样，那双清澈的眼眸里会写满不解与抗拒。

或许她会挣扎，会逃跑，但那又如何？他有的是手段，能让她永远也离不开自己的掌心。

然而，理智的弦终究在崩断的边缘被死死拉住。时机未到。

京城那潭浑水还未搅清，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还未一一拔除。此刻将她带回去，无异于将她这只不谙世事的山间精灵，直接推入最血腥、最肮脏的权谋漩涡。

他舍不得，一分一毫都舍不得让她沾染那些污秽。

他必须回去，以雷霆之势扫平一切障碍，清空所有危险，为她打造一个绝对安全的、只属于他的华美牢笼。

然后，他会以一个无人能拒绝的姿态，君临这片山林，将他的珍宝迎回。

所以，他只能忍耐。忍耐这蚀骨的思念，忍耐这即将到来的分离。

他向她讨要那个糖罐，是他为自己留下的唯一念想。

在接下来那些充满杀戮与权谋的冰冷日子里，只有那罐中的甜意，能让他回忆起这里的温暖，支撑着他不至于彻底沉沦于黑暗。每一颗蜜饯，都是她的影子。

而他留下的那枚玉佩，则远非一个简单的信物。那是他的私印，是他摄政王身份的象征，上面雕刻的，是唯有真龙天子与他这位代行皇权之人才能使用的五爪龙纹。

他将它给了她，便是在单方面地宣告——从此刻起，她唐小白，便烙上了他段寒江的印记。这是他无声的契约，一个他必定会回来兑现的诺言。

他一定会回来。到那时，他不会再给她任何说“不”的机会。

* * *

小江……不，段寒江坚定的背影，最终还是彻底消失在了山林的尽头。

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静得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我的心跳声。

我低头，摊开手掌。

那枚冰凉的玉佩正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月光下，玉佩上那条繁复而威严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在清冷的光辉中闪烁着神秘的鳞光。

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巧又如此充满压迫感的雕刻，它不像是山野间该有的东西，它属于一个我完全陌生、也无法想象的世界。

我握紧玉佩，那份冰凉的触感，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我完全不懂的故事。

我摇了摇头，将这莫名的思绪甩开，只当是离别带来的些许伤感。

山还是那座山，我还是那个我，一场萍水相逢的善缘，终究是结束了。明天，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