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美牢笼

马车不知行驶了多久，窗外的喧嚣渐渐被一种肃穆的寂静取代。

我蜷缩在车厢的角落，与他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深渊。那身玄黑色的朝服，那张依稀能辨认出轮廓的俊美脸庞，都像是一场荒诞的梦魇，将我从熟悉的山林，硬生生拖拽进一个完全陌生的、金碧辉煌的牢笼里。

车轮碾过平整石板路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听见外面传来整齐划一的甲胄摩擦声，以及恭敬得近乎压抑的请安：“恭迎王爷回府。”

我的心，随着那一声“王爷”彻底沉入了谷底。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午后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入，刺得我微微眯起了眼。光影之中，他逆光而立，身形高大得如同一座山，将我所有的退路都堵得严严实实。

“到了。”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我攥紧了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和勇气。

我看着他，鼓起全身的力气，声音却细弱得像蚊蚋：“我能不能……”

“不能。”

两个字，干脆利落，像一把冰冷的刀，斩断了我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甚至没有给我把话说完的机会，便俯身探入车厢，一股夹杂着龙涎香与冷冽气息的味道瞬间将我包裹。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便猛地一轻，整个人被他打横抱起。

天旋地转间，我被他带离了那方狭小的空间。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惊呼一声，伸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那丝滑冰凉的布料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硌得我手心生疼。

“你是自己走，还是本王抱你进去？”他低头看着我，语气平淡，可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翻涌着不容抗拒的占有欲。

他微微抬眸，视线越过我的头顶，望向前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座巍峨的府邸赫然立在眼前。

朱红色的高大门楣上，悬着一块巨大的黑底金字牌匾，上书“摄政王府”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气势磅礴，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两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此刻在我眼中，像一张即将吞噬天光的巨兽之口。

羞耻与恐惧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能感觉到，周围有无数道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我的皮肤上。

那些身着铠甲的护卫，那些垂手侍立的仆从，他们的视线里充满了敬畏，以及对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好奇与审视。

“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一种屈辱的妥协。

“这可是你说的。”他听出了我的服软，嘴角似乎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

然而，他抱着我的手臂却丝毫没有松开的迹象，反而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跨过高高的门槛。

朱红色的王府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发出的沉重声响，如同命运的枷锁，彻底锁死了我的归路。

“若是你再敢逃跑，本王可就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了。”他低沉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却让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你倒是放我下来啊！”我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种被当作战利品一样展示的屈辱，开始在他怀中挣扎起来。可我的力气与他相比，不过是螳臂当车。

他手臂一收，将我抱得更紧，坚实的胸膛硌得我生疼。

他故意低下头，用一种近乎调侃的语气道：“小白怎么又不听话了？莫不是忘了本王刚刚说的话？”

“小白”，这个曾经在山中木屋里，他带着温柔笑意唤我的名字，如今从他口中说出，却只剩下刺耳的占有和不容置喙的控制。

我的挣扎渐渐弱了下去，不是因为屈服，而是因为绝望。

我闭上眼，不再看他，也不再看这陌生而华丽的一切。我哑着嗓子，重复道：“我自己走……”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衡量我的话有几分可信。最终，他叹了口气，像是做出某种让步：“也罢，本王便信你一回。”

双脚终于触及坚实的地面，我踉跄了一下，还未站稳，手腕便被他牢牢抓住。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热，力道却不容挣脱，像一道铁钳。他拉着我，穿过层层叠叠的庭院，走过雕梁画栋的回廊。

一路上，所有下人都躬身行礼，连头都不敢抬，整个王府安静得只剩下我们两人的脚步声。

他吩咐下人准备热水和饭菜，声音冷淡而威严，与在山中时那个会笨拙地帮我劈柴的“小江”判若两人。

“一路舟车劳顿，先洗漱用膳吧。”他拉着我，停在一处院落前，语气听起来似乎恢复了一丝温和。

我沉默地站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任由他拉着。我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空洞地望着地面上被拉长的影子。

“怎么不说话了？”他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我。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我的侧脸上，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专注。

他忽然出了神，眼神也随之变得异常温柔，“可是累了？”

* * *

段寒江看着她苍白而倔强的侧脸，那双往日里清澈灵动的眼眸，此刻却像蒙上了一层灰翳，黯淡无光。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细密的疼。

这两个月，他何尝不是在煎熬中度过。

当他浑身是血地倒在山林中，以为自己将要死在那些宵小的算计之下时，是她，如山间精魅般出现，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那间小小的木屋，那碗苦涩的汤药，那碟永远备在手边的蜜饯，还有她因为脸盲而总是专注地凝视着他、试图记住他的模样……那段日子，是他二十五年的人生中，唯一感受过温暖与纯粹的时光。

他不得不离开。京中风云诡谲，他若不以雷霆手段肃清朝野，不仅他自己性命难保，就连远在深山的她，也终有一天会被他的敌人翻找出来，成为对付他的软肋。

回到王府的那一夜，血染遍了半个京城。

他以摄政王之名，清洗了所有参与围杀他的政敌，将一个个盘根错节的世家连根拔起。

曾经对他阳奉阴违的朝臣，如今在他面前噤若寒蝉。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手握生杀大权，可那颗心，却空得厉害。

无数个深夜，他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奏折，都会独自坐在书房里，摩挲着那枚她赠予的、用最普通的木头雕刻的平安符。

他会想起她为他熬药时被蒸汽熏红的脸，想起她趴在桌边打盹时安静的睡颜，想起她清脆的笑声和身上淡淡的草木香气。

思念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的理智。他派去暗中保护她的人传回消息，说她一切安好，依旧每日采药、看书，似乎已经将他这个“过客”彻底遗忘。这个认知让他嫉妒得发狂。

他为她准备了这座王府里最好的院落，搜罗了全天下最华美的衣衫和最璀璨的珠宝。他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想让她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他以为，只要他处理好一切，以最强大的姿态回到她身边，告诉她他能给她所有她想要的，她就会欣喜地投入他的怀抱。

可他忘了，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看着她此刻满是抗拒和疏离的眼神，段寒江心中涌起一阵难以名状的烦躁和无力。

他不懂，他已经为她扫平了一切障碍，为什么她就是不愿乖乖待在他身边？

* * *

我被他的问题拉回现实，那瞬间的温柔让我有些恍惚，仿佛又看到了山中的“小江”。但我很快清醒过来，冷冷地开口：

“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想干嘛？”

他眼中的温柔褪去，拉着我推开了一间房门。刹那间，满室的珠光宝气几乎要灼伤我的眼睛。

巨大的紫檀木架上，挂满了各色绫罗绸缎，从云霞般的锦绣到月光似的鲛绡，应有尽有。

梳妆台上，更是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首饰，东珠、南玉、红蓝宝石……在夕阳的余晖下，流光溢彩，奢华得令人窒息。

“自然是让你成为本王的王妃。”他松开我的手，走到那堆华服前，随手拿起一件霞光流彩的裙衫，在我身前比了比，“这些都是本王为你准备的，去试试吧。”

我看着他，看着那满屋子的华美囚衣，只觉得一阵反胃。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抽回了自己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说过了，我不想成亲。”

“这可由不得你。”他的耐心似乎在我的屡次拒绝中消耗殆尽。他放下衣服，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阴鸷，“本王本想与你好好商议，看来是不行了。”

“你……”我刚想反驳，他却不给我任何机会。

他向门外候着的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位年长的嬷嬷躬身走了进来，她们穿着体面，神情恭敬，却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威压。

“既然如此，就委屈小白了。”他冷冷地开口，那两个嬷嬷立刻得令，对着我福了一福，齐声道：“请王妃更衣洗漱。”

“我不是王妃！”我厉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

他的身影瞬间逼近，高大的身躯将我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他伸出手指，轻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与他对视。他的指腹粗粝，带着薄茧，细细摩挲着我的脸颊，动作看似温柔，言语中却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威胁：

“你是本王带回来的，进了这王府，就是本王的人，本王的王妃。”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有丝毫“小江”的影子，只剩下属于摄政王的、冰冷而偏执的占有欲。

屈辱和愤怒让我浑身发抖，我用尽全力“啪”的一声拍开了他的手。“我说了我是不会成亲的！”

空气瞬间凝固了。他的脸彻底沉了下来，被我拍开的手在半空中微微蜷缩。

他看着我，眼神变得极其危险，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

“小白，”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可怕，“本王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是自己乖乖准备，还是让本王帮你？”

“你不可理喻！”我吼出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不可理喻？”他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冰冷和决绝。

他眼神一暗，在我惊恐的注视下，再次将我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向房间里那架巨大的山水屏风后。

“看来，本王只能亲自帮你了。”

“你住手！”我尖叫着，拳打脚踢，可一切都是徒劳。

屏风后，是一个热气氤氲的巨大浴池，水面上漂浮着满满的玫瑰花瓣，香气浓郁得令人发晕。

他对我所有的挣扎和哭喊都充耳不闻，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我轻轻放入水中。

温热的池水瞬间浸湿了我的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狼狈的曲线。

他站在浴桶边，伸手试了试水温，仿佛在做什么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莫要再闹了，乖乖把自己洗干净，否则……”他顿了顿，抬眼看我，眸色深沉，“本王不介意帮你洗。”

“你……”我气得浑身发抖，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划过我湿漉漉的脸颊，最终停在我的下颌处，稍一用力，便让我无法动弹，也无法言语。

他俯身靠近，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还是说，你想让本王用别的方式让你安静下来？”

那赤裸裸的威胁让我浑身一僵，我从他眼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欲望和疯狂。

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如果我再反抗，他真的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我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瞪着他。

见我终于不再挣扎，他满意地松开了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语气恢复了一丝惯有的温柔：

“这才乖嘛。本王就在屏风外，有事唤本王便是。”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屏风，我听到他在外面坐下的声音，以及纸张翻动的轻响。他竟然真的打算就守在外面。

“那你出去……”我隔着屏风，声音沙哑地开口。

“本王若出去了，”他低沉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伴随着翻书的动静，语气不容置疑，“谁知道你会不会又想着逃跑？”

“那我就不洗……”我梗着脖子，用我唯一能做的，进行着最后的抵抗。

屏风外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他似乎也拿我的固执没办法。“小白，你莫要再任性了，速速洗完，本王还有话与你说。”

“你先出去。”我坚持道。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再理我，准备就这么在水里泡到天荒地老。然而，我听到了椅子被挪动的声音。

“罢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妥协和疲惫，“本王出去便是，你快些洗。”

我听到他起身的脚步声，一步步走向门口。房门被打开，然后又被关上。

整个房间，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紧绷的身体瞬间松懈下来，无力地靠在浴桶边缘，将脸埋入双臂之中。

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混入温热的池水里。

然而，就在这片刻的喘息中，一个轻微却清晰的“咔哒”声，从门的方向传来。那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是门锁落下的声音。

他不是出去了，他是把我锁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