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江南城的青石板路,最终停在一座青砖黛瓦的府邸前。宋御洐下车时,指尖仍下意识按在怀中的素白瓷瓶上,冰凉的瓷面隔着锦袍传来温润触感,一缕若有似无的草药香顺着衣料缝隙漫出来,与府门前新栽的栀子花香缠在一起。
“殿下,宅内已按您的吩咐收拾妥当,王大人案宗也已封存入库。”冕宁跟在身后禀报,目光不经意扫过宋御洐紧抿的唇角——自离开药巷后,殿下唇边那抹浅淡的笑意便未完全散去,这在以往是极少见的。
宋御洐“嗯”了一声,踏入垂花门时脚步微顿。庭院里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倒让他想起药巷墙头的桃花,想起那个鬓边别着薄荷枝的姑娘递来瓷瓶时,眼底认真的光。他径直走向书房,抬手卸下腰间“逐影”剑,将其倚在案边,随后才小心翼翼取出怀中瓷瓶。
瓶口拔开的瞬间,清苦中带着回甘的药香立刻充盈了整个书房。这香气不同于太医院精制药膏的浓郁,却带着江南草木的清新,像极了云卿若煮药时,从西厢房窗缝飘进来的味道。宋御洐指尖摩挲着瓶身素净的纹路,忽然想起她那句“收尾的日子最忌乱用药”,眉峰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殿下,”冕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难掩的欣喜,“刚收到京城急报,楚大人在北疆大获全胜,已于三日前班师回朝,陛下龙颜大悦,明日将在金銮殿召见。楚大人还特意传信,说待面圣之后,便邀您去襄阳侯府一聚。”
宋御洐握着瓷瓶的手一顿,眸底掠过一丝真切的暖意。楚渊,襄阳侯府嫡次子,他自束发之年便相交的挚友,两人曾同榻而眠,共论兵法,连当年初入军营受的伤,都是互相包扎的。北疆战事胶着半年,他隐匿江南查案时,最挂心的便是这位前线浴血的兄弟。
“知道了。”他将瓷瓶轻轻放在案上,与“逐影”剑并排而立,“备好回京城的车马,明日面圣结束,我自会去侯府。”
冕宁应声退下,书房重归寂静。宋御洐坐在案前,看着窗外海棠花影摇曳,忽然想起少年时,楚渊总爱抢他的点心,却会在他受罚时偷偷递来温热的帕子;想起两人在演武场比试,楚渊明明能赢,却总会故意露个破绽让他“险胜”。这般心思通透又重情义的人,确实值得他交付真心。
次日天未亮,宋御洐便启程前往京城。马车疾驰间,他偶尔会掀开帘子,望着沿途掠过的桃林,指尖不自觉地敲着膝头。
京城世子府的书房依旧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只是案头多了几封楚渊从前线寄来的家书,字迹遒劲有力,字里行间却藏着对老友的惦念。宋御洐刚换下旅途的锦袍,便听闻楚渊已从皇宫出来,正在侯府等着他。
襄阳侯府的朱门敞开着,仆从见了他便熟稔地引路,径直走向楚渊的内室。刚至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爽朗的笑声,与他记忆中那个既能运筹帷幄又善解人意的楚渊别无二致。
“御洐!”门内的人听见脚步声,立刻起身相迎。楚渊身着绯色锦袍,腰束玉带,脸上带着战场风霜未褪的英气,眼神却依旧温润。他几步走上前,重重拍了拍宋御洐的肩,“可算把你盼回来了!在江南躲了这么久,倒比从前清瘦了些。”
宋御洐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好友,清冷的眉眼也染上几分柔和:“北疆苦战,你倒是愈发精神了。”
两人相对而坐,仆从奉上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楚渊执起茶盏,却没喝,只是细细打量着宋御洐:“听说你在江南查王大人的案子时,还遇了险?冕宁只说你无碍,我看你左肩的旧伤怕是又复发了吧。”
宋御洐端茶的手微顿。他这伤是当年随楚渊出征时留下的,这些年时好时坏,此次江南遇袭确实牵动了旧疾,偏偏云卿若给的药膏正好能固本培元,倒是歪打正着。
“已无大碍。”他淡淡应道,不愿多提伤痛。
楚渊却早已看穿他的心思,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是这般,凡事都藏在心里。”说着便起身走向内室偏阁,不多时捧着一件披风出来。那披风以墨色狐皮制成,毛色油亮顺滑,边缘用银线绣着暗纹,一看便知是上等好物。
“这是北疆的墨狐皮,我亲自射的,特意让人做成披风给你。”楚渊走到宋御洐身后,亲自为他披上,指尖熟练地系好领口的绳结,“北疆的冬天比京城冷上十倍,这皮子最是保暖,你查案时穿正好。”
狐皮贴合肩背,传来阵阵暖意,恰好护住了他左肩的旧伤。宋御洐侧过头,依旧是那副高冷模样,语气却柔和了几分:“淮之,你可以自己留着穿的,府上不缺这些。”
楚渊绕到他身前,微微笑着,眼底带着促狭的光:“怎么,不喜欢?”见宋御洐抿唇不语,他才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叫你穿你就穿,三日后的庆功宴上给我披上。陛下见了,也会念着咱们兄弟同心。”
宋御洐望着好友眼底的深意,便知他早已考虑周全。楚渊向来如此,看似爽朗不羁,实则心思缜密,总能在不经意间为他打点好一切。他不再推辞,抬手拢了拢披风,墨狐皮的光泽与他月白的内袍相得益彰,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
“王大人的罪证我已集齐,明日便上奏陛下。”宋御洐转入正题,语气恢复了往日的严谨,“此次他勾结外敌,私通北疆叛军,证据确凿,定能将其连根拔起。”
楚渊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眸色沉了下来:“北疆叛军背后确有朝中势力支撑,我在前线查获的密信,与你查到的正好能对上。此次庆功宴,便是收网的最好时机。”他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如刀,“不过你放心,我已布好眼线,定不会让你再陷入险境。”
宋御洐颔首。他深知楚渊的能力,两人联手,便如剑鞘相合,既能锋利破敌,又能稳妥周全。正说着,楚渊忽然盯着他的脸,若有所思地挑眉:“御洐,你这次回来,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宋御洐蹙眉。
“说不上来,”楚渊摩挲着下巴,眼神狡黠,“从前你眼底总是冷冰冰的,像结了层霜,如今倒像是融了些雪,多了点人气。莫不是在江南遇到什么好事了?”
宋御洐的心莫名一跳,下意识看向案边——那里本该放着那个素白瓷瓶,是他特意带来想让楚渊看看的,此刻却落在了世子府的书房。他避开楚渊探究的目光,端起茶盏掩饰道:“不过是查案顺利,并无其他。”
楚渊见状,也不追问,只是笑着转移了话题:“罢了,你不愿说,我便不问。明日奏事之后,咱们再痛饮一番,好好聊聊北疆的战事。”他太了解宋御洐的性子,若是不愿说,再问也无用,倒不如等他自己开口。
夕阳西下时,宋御洐起身告辞。楚渊送他至侯府门口,看着他身着墨狐披风的背影,忽然喊道:“御洐!”
宋御洐回头,见楚渊站在朱门之下,笑容温和:“江南若是有牵挂,便早些去了结。”
宋御洐一怔,随即明白楚渊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抿唇点头,转身踏上马车,披风的狐毛在风中轻轻晃动。车厢内,他取出从世子府带来的瓷瓶,药香与狐皮的暖香缠在一起,竟让这冰冷的京城夜色,多了几分江南的温柔。
江南药巷的桃花已渐渐落尽,青石板路上的花瓣被往来行人踏成了淡粉色的泥。云卿若正蹲在院门口翻晒草药,阳光透过新抽芽的梧桐叶,在她发间投下斑驳的光影。
“卿若,这薄荷得翻得勤些,不然容易捂坏。”阿婆坐在门槛上,手里纳着鞋底,目光落在孙女忙碌的身影上,满是欣慰。自宋御洐离开后,云卿若便像换了个人似的,每日早早起身整理草药,有空便去城里打探药摊的位置,连说话都比从前轻快了许多。
云卿若应了一声,指尖抚过叶片上的绒毛,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薄荷香,忽然想起宋御洐第一次见她采薄荷时,问她“这草能吃吗”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她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宋御洐留下的银子,她每日都会数一遍,算着够不够租个像样的铺面。
“阿婆,城里最热闹的那条街,有个铺面要转租,我去问过了,租金正好合适,而且离药材市场也近。”云卿若凑到阿婆身边,眼里闪着光,“等过几日咱们把铺面定下来,再做个像样的招牌,就叫‘云氏药铺’,好不好?”
阿婆放下针线,握住她的手:“好,都听你的。只是那宋公子……真的会来吗?”
云卿若指尖一顿,随即用力点头:“他说过会来照顾我的生意,一言为定的。”她望向巷口的方向,那里曾有个月白身影踏花而来,如今只剩下往来的寻常行人。这些日子,她时常会站在门口张望,总盼着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可每次都只看到落满灰尘的青石板路。
不过她并不着急。她知道宋公子是京城富商,定有许多要事要忙,只要她把药铺开好,等着他便是。就像阿婆说的,真正的约定,从不会被距离冲淡。
这天傍晚,云卿若收完草药,正准备进屋,忽然看见巷口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冕宁身边的一个暗卫,当初在巷子里见过一面。她心里一紧,以为是宋御洐出了什么事,慌忙迎了上去。
“姑娘莫慌,”暗卫停下脚步,拱手行礼,“我是奉宋公子之命,来送些东西的。”他递过一个木盒,“公子说,您筹备药铺或许用得上这些。”
云卿若接过木盒,入手颇沉。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些上等的药材,有百年的山参,有品相极佳的当归,还有些她只在医书里见过的江南少见的药草。最底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清隽有力的字迹,只有短短一行:“药材助你开铺,静待相逢之日。”
字迹虽陌生,可云卿若却能想象出宋御洐写下这些字时的模样,定是眉眼清冷,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她紧紧抱着木盒,鼻尖一酸,眼眶竟有些发热。
暗卫又道:“公子还说,他已查清姑娘父亲的过往,当年之事并非意外,待他处理完京城的要事,便会来江南告知详情。”
云卿若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她父亲是朝中八品官,却早早离逝,阿婆从未细说过缘由,只说是意外身故,没想到宋公子竟会特意为她查清此事。她张了张嘴,想问宋御洐何时能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他定有他的难处,她只需等着便是。
暗卫告辞后,云卿若抱着木盒回到院内,将里面的药材一一摆放在书案上。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药材上,泛着淡淡的光泽。她拿起那张纸条,反复摩挲着上面的字迹,忽然想起宋御洐临走时的笑容,比墙头桃花还要动人。
阿婆走过来,看着她手中的纸条,轻声道:“这公子,是真的把你放在心上了。”
云卿若点点头,将纸条小心翼翼地夹在医书里,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那里此刻或许正灯火通明,庆功宴上的酒香与丝竹声交织在一起,而那个身着墨狐披风的少年,会不会也在望着江南的方向,想着巷口的药香?
她抬手摸了摸鬓边新摘的薄荷枝,笑了起来。桃花落了没关系,薄荷还青着;他暂时不来也没关系,药铺会等着。她相信,待京城的风波平息,那个答应要照顾她生意的人,一定会踏着春风而来,像当初那样,站在她的药铺前,眉眼温柔。
院中的梧桐叶又抽出了新的嫩芽,青石板路上的药香愈发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