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落而天下知秋。
金陵的秋,总带着一股别的城市没有的厚重与萧瑟。天空是一种被水洗过的、浅淡的灰蓝色,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吞而疏离,懒洋洋地洒在古老建筑的飞檐翘角上,勾勒出岁月沉甸甸的轮廓。
朝天宫,这座历经六朝兴衰的皇家道观,在秋日里更显肃穆。金黄的梧桐树叶,如同被时光浸染的信笺,一片片挣脱枝头,旋舞着、飘零着,最终无声地铺满青石板地面,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脆响,像是历史低沉的叹息。
本应处于复仇风暴漩涡最中心,搅动南都乃至整个华夏风云的许白年,此刻却并未出现在任何一场暗流涌动的会议或杀机四伏的角落。
他静静地站在朝天宫后院,一处僻静的屋舍前。
屋子很旧了,朱漆剥落,窗棂蒙尘,仿佛已被时光遗忘。许白年就那样站着,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黑色的衣着在满地金黄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孤寂。他微微仰着头,目光落在屋檐下某个模糊的、或许早已不存在的痕迹上,怔怔地出神。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了平日的杀伐果决,也没有了之前的冰冷死寂,而是弥漫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像是在努力回溯着什么,又像是在与某个无形的影子对峙。
朱雀站在不远处的廊柱下,一身利落的便装,依旧保持着恭敬而警惕的姿态。她看着军座那道仿佛承载了千山万水的背影,冷艳的脸上写满了不解。大仇未报,楚家虎视眈眈,各方势力暗中窥探,军座为何会独自来到这处看似无关紧要的故地,流露出如此……近乎脆弱的沉湎?
她无法理解。在她跟随军座的五年里,他永远是目标明确、行动果决的“军座”,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方舟”,是掌控着庞大暗影力量的“王”。可此刻,他只是一个站在旧屋前发呆的男人。
原来,已经过去十年了。
许白年的思绪,早已穿透了时光的壁垒,回到了那个同样飘着梧桐叶的秋天。只是那时,天空似乎更蓝一些,阳光也更暖一些。
“白年,你快看!这叶子像不像一把小扇子?”少女清脆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她踮着脚,从枝头摘下一片形状完美的梧桐叶,在他眼前得意地晃着。杏眼里噗灵噗灵闪着光,比阳光还耀眼。
他笑着看她,眼里满是宠溺,“像,你说是就是。”
“哼,敷衍!”她佯装生气,转过身去,却又偷偷回头看他,右嘴角那点朱砂痣随着她的笑意生动地跳跃着,“罚你……背我回去!”
他自然从善如流,在她清脆的笑声中,背着她走过长长的宫墙,走过落满黄叶的石板路。她的发丝轻拂过他的脖颈,带着淡淡的、阳光和青草的味道。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可十年之后,热血未凉,伊人何在?
当年的他和她,十年后,只剩他。
当年的那一个吻,穿过了十年,最终只烫伤了他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格外执着的金黄梧桐叶,打着旋,终于落在了他挺括的肩头。
这细微的触感,像是一根针,轻轻刺破了那层回忆的泡沫。
许白年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眼底的迷雾迅速褪去,重新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他伸出手,拈起肩头那片叶子,在指间捻了捻,然后任由它飘落。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风,却仿佛承载了整个秋天的重量。
“朱雀,”他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微哑,“陪我走走。”
“是,军座。”朱雀立刻应声,快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默然无声地走出了朝天宫肃穆的大门。穿过几条街巷,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浩渺的湖面映入眼帘——莫愁湖。
“莫愁湖边走,春光满枝头。花儿含羞笑,碧水也温柔……”不知何处,隐约传来古老的民歌小调,在这个被无数诗词歌赋和民间传说赋予了浪漫寓意的湖畔回荡,总让人不自觉地带入几分旖旎的情思。
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岸边的垂柳和仿古建筑,偶有游船划过,荡开一圈圈涟漪。秋风吹过,带着湖水的微腥和桂子残留的余香。
许白年沿着湖岸慢慢地走着,目光掠过那些携手同行的情侣,掠过在湖边嬉戏的孩童,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朱雀落后半步,沉默地跟随,像一道最忠诚的影子。
走着走着,许白年在一面临湖的、有些斑驳的白色墙壁前停下了脚步。
这面墙很普通,甚至因为常年被湖水氤氲的水汽和雨水侵蚀,墙皮有些剥落,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石,上面一个字也没有,空荡荡的,仿佛被时光遗忘了。
但许白年的眼神,却在触及这面白墙时,骤然变得无比复杂。他伸出手,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那粗糙、冰凉甚至有些潮湿的墙面,动作轻柔得如同在触碰情人的脸颊。
谁能想到呢?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女孩,就是在这面如今空无一物的白墙前,趁着他不注意,用随身携带的眉笔,带着恶作剧般的俏皮笑容,偷偷写下了四个字——
“诺亚方舟”。
那时,他只当她孩子气的玩笑,揉了揉她的头发,笑她傻气。
后来,世界末日没有来。
来的,是家破人亡,是背叛离散,是他被迫远走异乡,投身于比末日更残酷的血火战场。
再后来,他在尸山血海中爬起,在绝望深渊里挣扎,凭借着非人的意志和手段,建立起一个属于自己的、庞大而隐秘的帝国。他需要一个代号,一个足以震慑整个黑暗世界的名号。
鬼使神差地,他想起了那面白墙,想起了那四个带着她体温和笑意的字。
于是,“方舟”之名,横空出世。
它以雷霆之势,席卷了整个地下世界,完成了无数被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踩下了无数桀骜不驯的头颅。它从一个带着少女浪漫幻想的玩笑,变成了令全球权贵和势力闻风丧胆的符号,成为了无数杀手和佣兵向往的最高神殿——“方舟”所在之处,即是秩序与裁决之地。
而所有黑暗世界公认的神,那个高悬于世界杀手排行榜榜首,名字本身就是传奇和禁忌的存在——
就是,方舟。
这一切的起点,竟源于这面如今已空空如也、被雨水冲刷得褪了色的白墙。源于那个,如今已穿上他人婚纱,亲手给了他决绝一耳光的女子。
命运,是何其讽刺,又何其……残忍。
许白年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墙壁的冰冷和那段温热记忆的余烬。他转身,目光投向不远处,一家临湖而建,名为“莫愁”的咖啡馆。
咖啡馆有着大大的落地窗,原木的装饰,暖黄的灯光,看上去温馨而宁静。里面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或低声交谈,或独自看书,或望着窗外的湖景发呆。空气中飘散着咖啡豆研磨后的醇香,与湖风混杂在一起。
他曾以为,归来之后,或许能有机会,带她来这样的地方坐一坐,喝一杯她最爱的卡布奇诺,就像世间最普通的情侣一样。
可现在……
许白年静静地看了那家咖啡馆许久许久,最终,却只是收回目光,眼底那片深潭,不起丝毫波澜。
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带着无尽的怀念,化不开的惆怅,以及连他自己都无法厘清的、对那个女子,复杂难言的情感。
“莫愁,莫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