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年时光

流光易逝，五年光阴如指间流沙，静暄在林府这一留，竟已五度寒暑。

初时，她只是恪守师命，全心照料缠绵病榻的晋阳长公主。每日亲自煎药，细察脉象变化，依着病情起伏调整药方。那份沉静专注，恰似春雨润物，悄然驱散了“长夜昙”的阴霾。

晋阳长公主在她精心调理下日渐好转。从昏迷不醒到能倚坐榻前，再到婢女搀扶下院中漫步。苍白面容渐染红晕，那双杏眼也重焕光彩。

晋阳长公主本就明理宽厚，对这位救命恩人，从感激渐生真心喜爱。常拉着静暄的手闲话家常，嘘寒问暖，情谊早已超越寻常医患。

静暄在这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也尝到了另一种温暖——属于“家”的安稳与珍视。琅琊阁虽好，终究带着世外之地的清冷；而林府，有林燮威严却不失关切的问候，有晋阳长公主温柔的絮语，更有林乐瑶毫无保留的亲近。

林乐瑶与静暄年岁相仿，却似春日最明媚的那抹阳光，活泼得让人移不开眼。自这医术高超却过分沉静的妹妹来到家中，她便生了满腔好奇与亲近。静暄在窗边低头调配花草茶，她便挨挨蹭蹭地凑过去，非要一同品评；静暄在庭院里整理药草，她便搬了杌子坐在一旁，托着腮叽叽喳喳说些京中趣闻；到了夜里，更是常常抱着自己的软枕，轻手轻脚溜进静暄房中，耍赖非要一同睡下。

她既虚长静暄一岁，便理直气壮地摆出姐姐的款儿来。

“我比你大，你该叫我姐姐的。”林乐瑶凑得极近，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带着不容拒绝的娇憨。见静暄只是抬眸静静望她，并不接话，她便伸手轻轻拽住静暄的衣袖，软声央求：“好嘛，就唤我一声‘姐姐’，一声就好！”

直至静暄唇角微弯，几不可察地点了头，她才心满意足，欢喜得眉眼俱弯，随即又得寸进尺地宣布：“那……从今往后，我便唤你‘静儿’！这个称呼只准我一个人叫，旁人不许，好不好？”

自此，“静儿”便成了她一人专属的称谓，每每从她口中唤出，尾音总是微微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与一点点小小的得意。

“静儿，你身上总有好闻的药草香，”林乐瑶蜷在静暄身侧，像只寻到暖处的猫儿，声音因困意而显得糯软，“闻着便觉得心安……”

夜深人静，帐幔之内，静暄听着身旁逐渐均匀绵长的呼吸，心中那片常年冰封的角落，仿佛被这毫无保留的依赖与信任悄然浸润，生出难以言喻的暖意。她们同食同寝，形影不离，日子久了，在旁人眼中，竟比那嫡亲的姐妹还要亲近几分。

除照料晋阳长公主外，静暄也留意到林燮常年征战留下的旧伤。每逢阴雨，他左肩胛旧伤便隐隐作痛。她斟酌再三，配了副温经通络的药油，并一套舒缓筋骨的推拿手法，教给林燮亲随。

一次林燮旧伤发作厉害，亲随手法生疏。静暄得知后，犹豫片刻，还是秉持医者心亲自前去。她隔着衣物精准按压穴位，力道恰到好处，配合药油温热，竟让林燮疼痛大减。

林燮虽未多言，但看她的眼神，除了感激，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偶尔问起她在琅琊阁的生活，语气不似将军问医女，倒像家人间的关怀。那刻意放缓的声调里，带着难言的关切。

这一切，让静暄在林府的生活，悄然从“客居”转向“融入”。她不再仅是因师命而来的外人，而是这个家庭中被默默接纳、甚至依赖的一份子。

然而，这片日渐熟悉的天地，并未能完全隔断来自琅琊山的牵绊。

几乎每隔一两月，那个熟悉的、带着山间清风与不羁气息的少年，总会如期而至。

蔺晨长大了。

二十岁的他身量抽高许多，褪去几分少年跳脱，眉眼越发俊朗飞扬，白袍玉带，立在那里便是道鲜亮风景。只是眼底狡黠与不驯，丝毫未减。

他每次来，都打着探望晋阳长公主病情、或奉老阁主之命送珍稀药材的旗号。手里从不空着：有时是几本琅琊阁新搜罗的医术孤本；有时是精巧奇特的机关小物；有时甚至是几包只有琅琊山才出产的特色点心。

“长公主，这是家父让我带来的‘雪魄莲心’，最是清余毒、安心神，您让静暄师姐配入药膳中便是。”他对着晋阳长公主，礼数周全，笑容爽朗。

“乐瑶姐姐，喏，上次你说喜欢的那个会自己跳舞的木偶，我又找到一个更好玩的。”他随手将新奇玩意递给林乐瑶，引得她一阵欢呼。

“林将军，阁中弟子偶然得了坛边塞的烈酒，知道您好此道，特意带来给您尝尝。”他与林燮也能聊上几句兵法武艺，言辞得当，让人挑不出错处。

他看似周到地顾及了林府每一个人，带来的东西也是人人有份。但只有最细心的人才会发现，他眼角的余光，始终若有似无地缠绕在静暄身上。

那医术典籍，必是她正需查阅或极感兴趣的；那机关小物，往往暗合药理，能用于捣药或称量；那山间点心，更是她往年在山中最惯常的口味。

静暄每次见他来，心情都复杂难言。有故人相见的淡淡喜悦，有知晓他心意的无措，更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隐秘的期待。

她通常安静坐在一旁，听他与林家人谈笑，偶尔在他目光扫来时微微颔首，或低声回答他关于晋阳长公主近况的询问。她尽力维持师姐的端庄疏离，仿佛两人之间只是寻常同门之谊。

但蔺晨何其敏锐。

他清晰感觉到，静暄看他时眼神里多了些看不懂的东西。不再是琅琊山上那般纯粹温和包容，里面掺杂了犹豫，一丝若有若无的躲闪，甚至是带着怜惜的无奈。

这种复杂，让他心中莫名烦躁，隐隐不安。

一次，他带来株罕见“月影草”，此草只在月夜开花，花香有凝神静气之效，对晋阳长公主恢复甚有益处。他兴致勃勃拉静暄到院中，趁月色指给她看。

“静暄你看，这花苞是不是像含着一点月光？”他凑得近了些，声音里带着献宝般的得意，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月光如水，洒在静暄清丽的侧脸上，她低头看着那株药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能感受到身旁少年身上传来的温热气息，以及那毫不掩饰的专注目光。她的心微微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些许距离。

“嗯，是很特别，费心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蔺晨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看着她疏离的动作，心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你在林府……过得可还习惯？”

静暄抬起头，正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少年意气，而是带着一种执拗的探究，仿佛要看清她心底所有隐藏的情绪。

她怔了怔，避开他视线，望不远处亮着温暖灯火的房间——那里有林乐瑶哼歌摆弄木偶的声音，有晋阳长公主与婢女低语的温柔，还有林燮将军在书房隐约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她轻轻点头，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这里很好。晋阳长公主待我温和，乐瑶与我相伴，林将军也多有照拂。”

她说的是实话。五年时光，早已将最初陌生忐忑磨成融入骨血的安稳。

可这实话，听在蔺晨耳中，却让他心底那份不安愈发扩大。

她话语里的满足，眼神中对林府的归属感，都像细小的针扎得他不舒服。她似乎……真的很喜欢这里，喜欢这个有林燮、有林乐瑶的“家”。

那琅琊阁呢？那个有他、有师父、有共同回忆的山巅云雾之地，在她心中又占何位置？那个他一直珍藏的、关于带她回家的期盼，是否只是他一厢情愿？

一阵夜风吹过，带来月影草淡淡的清香，也吹动了静暄额前的碎发。她伸手将发丝拢到耳后，动作自然优雅。

蔺晨看着她的动作，看着她在这林府庭院中恬静安然的样子，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五年的时光，改变的不仅仅是他的容貌与心境。

他的师姐，似乎也离他记忆中的那个少女，越来越远了。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京城与琅琊山的距离，还有一种他无法把握、正在悄然滋长的东西。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深沉，带着少年初识愁滋味的迷茫与固执。月色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地上，看似亲密，却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名为“时光”与“境遇”的薄纱。

静暄感受着他的沉默，心中轻叹。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无法回应，至少现在不能。她只能将颈间那枚贴身玉佩握得更紧，将那点冰凉触感当作连接过去与现在的唯一凭依。

山高水长，岁月无声。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而有些情感在沉淀中，愈发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