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夏末最后一点热意，懒洋洋地拂过青藤覆盖的教学楼。附中的早自习铃声还没响，高二（三）班的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的人，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混着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织成属于清晨的序曲。
林奈是踩着预备铃冲进教室的。
她背着半掉不掉的书包，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怀里还紧紧抱着一本摊开的数学练习册，脸上带着点没睡醒的迷茫，像只慌慌张张撞进林子的小鹿。
“报告！”她在门口顿了顿，喘着气喊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刚起床的软糯。
讲台旁正在低头备课的班主任抬了抬眼，无奈地摆摆手：“进来吧，下次早点。”
“谢谢张老师！”林奈如蒙大赦，猫着腰从课桌缝里钻过去，目标明确地冲向靠窗的最后一排。
那里坐着江言之。
少年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口规规矩矩地卷到小臂，露出一截白皙却线条分明的手腕。他正垂着眼，专注地看着摊开的物理竞赛题，侧脸的轮廓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睫毛很长，投下一小片浅淡的阴影，连带着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周围的喧嚣仿佛都与他无关，自成一个清冷又安静的世界。
这就是江言之，附中无人不知的“神话”。从高一入学第一次月考起，年级第一的位置就像是焊在了他名字后面，数理化竞赛奖拿到手软，性格冷淡寡言，极少与人交际，是老师眼中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同学口中只可远观的“高岭之花”。
但对林奈来说，江言之只是“住在隔壁，认识了十几年的言之”。
她“啪”地一声把书包甩在江言之旁边的空位上，自己也跟着坐下，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献宝似的把怀里的练习册推到江言之面前，苦着一张脸：“言之言之，这道题我还是不会做，昨晚琢磨了快半小时，草稿纸都用了三张，你看我写的步骤，是不是哪里错了？”
江言之的笔尖顿了顿，视线从物理题上移开，落在林奈的练习册上。
那道三角函数的综合题旁边，画满了林奈自创的“辅助线”，还有几个被圈起来的、明显算错的数值，旁边甚至潦草地写着“为什么会这样”的小字，活像个抽象派画作。
他的眉峰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却没像对别人那样直接说“步骤错了”，而是拿起笔，指着其中一步：“这里，诱导公式记错了。”
“啊？”林奈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练习册，“哪里哪里？sin(π/2 - x)不是等于-sinx吗？”
温热的呼吸轻轻扫过江言之的手背，带着点少女身上特有的、淡淡的草莓味洗发水香气。他的手指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喉结轻滚，声音却依旧平稳：“是cosx。”
“哦……”林奈恍然大悟，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懊恼道，“我就说哪里不对劲！果然还是记混了。言之你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眼里的光亮得惊人。
江言之移开视线，重新看向自己的竞赛题，声音放轻了些：“先早读。”
“哦哦好！”林奈立刻乖乖点头，从书包里翻出语文课本，刚要翻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呀”了一声。
江言之不用看也知道，她肯定又忘了什么东西。
果然，下一秒就听到林奈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的英语作业本好像落在家里了……怎么办啊，早读课代表一会儿就要收了！”
她急得脸都红了，手忙脚乱地在书包里翻来翻去，把书本倒出来摊了一桌子，还是没找到那本蓝色封面的作业本。
“别找了。”江言之的声音适时响起。
林奈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啊？”
江言之从自己的桌肚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帆布袋，拉开拉链，从里面拿出一本英语作业本，递了过去。
那本作业本的封面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林奈”两个字，字迹却不是林奈那略显潦草的风格，而是和江言之本人一样，清隽有力，带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你……你帮我带过来了？”林奈愣住了，接过作业本的手都有些发颤。
“昨晚看到你落在玄关了。”江言之淡淡地说，仿佛只是随手捡起了一片落叶，“快写，还有十分钟。”
“哦哦！好！”林奈感动得快要哭了，连忙拿出笔，对着江言之的字迹开始“临摹”——毕竟是要交上去的作业，总不能让老师看出是江言之代写的名字。
她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和旁边江言之留下的名字形成鲜明对比，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孩跟在大人身后。
江言之看着她认真“模仿”的样子，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重新低下头，继续看竞赛题，只是这一次，目光在那道复杂的物理题上停留了许久，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刚才林奈凑近时，那双亮晶晶的、只映着他的眼睛。
早读课代表开始收作业时，林奈刚好把最后一个单词写完，长舒一口气，把作业本交了上去，回头冲江言之比了个“耶”的手势。
江言之没理她，却在她转回去之后，悄悄把她倒在桌上的书本，一本本叠好，放进了书包里。
早自习下课铃响，教室里瞬间热闹起来。
同桌赵晓曼凑过来，一脸八卦地撞了撞林奈的胳膊：“奈奈，你跟江神也太默契了吧？他居然还帮你带作业本，这待遇，全校独一份啊。”
林奈正在往嘴里塞面包——她早上起晚了，根本没来得及吃早饭。听到这话，含糊不清地说：“什么呀，我们是邻居嘛，他顺手而已。”
“顺手？”赵晓曼翻了个白眼，“你问问全班，谁见过江神给别人‘顺手’带过东西？上次我借他块橡皮，他都让我自己找别人借。”
林奈咬着面包，眨了眨眼：“有吗？可能是他那天心情不好吧。言之其实人挺好的，就是话少了点。”
在她眼里，江言之的“冷淡”从来都和自己无关。
小时候她爬树掏鸟窝摔下来，是江言之背着她跑了两里路去找医生，一路上没说一句话，却把她的伤口护得好好的；初中她被男生欺负哭了，是江言之默默走过去，瞪了那男生一眼，对方就吓得不敢再说话；高中每次考试后，她对着成绩单发愁，都是江言之把整理好的错题集丢给她，虽然嘴上说着“别总来烦我”，却会在她真的看不懂时，耐着性子讲一遍又一遍。
这些事，林奈都记得。但她只当是“邻居的情谊”，是“发小的默契”，从来没想过其他的可能性。
她的神经，在感情这方面，粗得像根电线杆。
“对了奈奈，”赵晓曼忽然压低声音，“你看没看学校论坛？昨天有人拍到江神在操场边给你捡掉在地上的笔，照片都上热搜了，下面一堆人喊‘嗑到了’。”
“啊？”林奈一脸茫然，“什么热搜？我没看论坛啊。捡笔而已，很正常吧，当时我蹲下去够不着，他刚好路过。”
赵晓曼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她的脑袋：“林奈同学，你的情商是不是被数学题吃掉了？江神是什么人？冰山一座！他会‘刚好路过’给别人捡笔？你信吗？”
林奈摸了摸被拍的脑袋，认真地点头：“信啊，他对我一直挺好的。”
赵晓曼：“……”
行吧，跟这个恋爱脑绝缘体多说无益。
第二节课是数学课，张老师抱着一摞月考卷走了进来，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连掉根针都能听见。
“这次月考，整体情况还不错，”张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江言之身上，带着明显的赞许，“尤其是江言之同学，又是满分，而且最后一道附加题，全校只有他一个人做出来了，大家鼓掌。”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夹杂着几声羡慕的叹息。
江言之面无表情地坐着，仿佛老师表扬的不是他。
林奈却替他高兴，偷偷在桌子底下竖了个大拇指。
江言之的余光瞥见了，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
试卷一张张发下来，林奈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当看到自己卷子上那个鲜红的“68”分时，她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又是刚及格……
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试卷边缘，眼眶有点发烫。明明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考不好？
旁边的江言之已经拿到了自己的卷子，满分的成绩在他看来似乎毫无波澜。他随意地翻了翻，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林奈那快要皱成一团的试卷上。
68分。
比上次进步了5分。
他的指尖在桌腿上轻轻敲了敲，没说话。
数学课就在林奈的沮丧和江言之的平静中过去了。下课铃一响，林奈就把试卷塞进了桌肚最深处，像是这样就能假装它不存在。
她趴在桌子上，把脸埋进臂弯里，闷闷地说：“我是不是很笨啊……”
江言之收拾东西的动作顿了顿。
他看了一眼趴在那里，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兽似的林奈，沉默了几秒，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个本子，放在了她的胳膊旁边。
是一个厚厚的错题本。
封面上没有名字，但林奈一眼就认出来，这是江言之的。里面整整齐齐地记录着从高一到现在的所有错题，每一道题旁边都有详细的解题步骤和思路分析，甚至还有易错点的标注，字迹清晰工整，比教辅书还要详尽。
“这个……给我？”林奈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带着难以置信。
“嗯。”江言之应了一声，语气平淡，“里面有你这次错的几道题，自己看。”
“可是……这是你的宝贝错题本啊……”林奈知道，江言之的东西向来不许别人碰，尤其是这本凝聚了他所有心血的错题本，之前有人想借去复印，都被他直接拒绝了。
“没用了。”江言之淡淡地说，“这些题我都记住了。”
林奈：“……”
学霸的世界，果然不是她能懂的。
但心里的失落，却因为这本错题本，消散了不少。她抱着错题本，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里，抬头对江言之说：“谢谢你啊言之！我一定会好好看的！”
“嗯。”江言之应了一声，站起身，“去吃饭。”
“好！”林奈立刻跟了上去。
两人并肩走出教室，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下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江言之比林奈高出一个头还多，走路的步子又大又稳，却总是下意识地放慢速度，配合着林奈的小碎步。
路过食堂门口的公告栏时，林奈被上面贴着的海报吸引了。
“咦，秋季运动会要开始了耶。”她停下脚步，指着海报说，“还要报名参加项目呢。”
江言之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没什么兴趣：“跟我们没关系。”
他向来不参加这些集体活动，运动会对他来说，不过是换个地方做题的日子。
“怎么会没关系呢？”林奈看着海报上的长跑项目，眼睛亮了亮，“你看，女子三千米，报名有加分呢！我体育一直不好，说不定参加这个能加点分。”
江言之皱眉：“三千米太长了，你跑不下来。”
“试试嘛，”林奈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反正重在参与，跑不完走下来也行啊。”
她说着，就要去旁边的报名处拿表。
江言之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修长，指尖微凉，力道却不轻。林奈被他拉得一愣，回头看他：“怎么了？”
江言之看着她，眼神里难得地带上了点不赞同：“别报。”
“为什么呀？”林奈不解。
“容易受伤。”他言简意赅。
“不会的啦，”林奈想挣开他的手，却没挣动，“我会小心的。”
江言之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眼神沉沉的，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林奈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小声说：“那……我不报三千米了，报个八百米总行了吧？”
江言之沉默了几秒，慢慢松开了手。
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微凉触感，林奈下意识地揉了揉，心里有点纳闷：言之今天怎么怪怪的？不就是报个运动会吗，至于这么紧张吗？
她没看到，在她转身去拿报名表的时候，江言之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停留了很久，直到那点红痕慢慢褪去，才收回视线，眼底闪过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懊恼。
他刚才……是不是太用力了？
食堂里人声鼎沸，江言之熟门熟路地走到打饭窗口，报了两个菜——都是林奈爱吃的，糖醋里脊和番茄炒蛋，再加一个他自己吃的清炒时蔬。
林奈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江言之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把餐盘放在她面前，里面的糖醋里脊堆得像座小山。
“哇，今天有这么多里脊啊！”林奈惊喜地睁大眼睛。
“嗯，阿姨多给了点。”江言之面不改色地说。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打饭时，他难得地对打菜阿姨说了句“麻烦多来点这个”，吓得阿姨手一抖，差点把整勺里脊都扣进他的餐盘里。
林奈吃得心满意足，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像只储存食物的小仓鼠。江言之看着她，自己碗里的饭菜没动几口，大部分时间都在替她剥虾——林奈爱吃虾，却总嫌剥壳麻烦。
“对了言之，”林奈咽下嘴里的饭，突然想起件事，“下周六我生日，我妈说要在家做饭，让你也过来一起吃啊。”
江言之剥虾的动作顿了顿：“周六？”
“是啊，”林奈点头，“你应该有空吧？”
他周六原本约了竞赛老师做赛前辅导。
但看着林奈期待的眼神，江言之几乎没有犹豫：“有空。”
“太好了！”林奈笑得更开心了，“我妈说要做你爱吃的红烧肉呢！”
“嗯。”江言之应了一声，把剥好的虾仁放进她碗里，眼底的清冷，似乎被这烟火气熏染得柔和了几分。
吃完饭，两人往教学楼走。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江言之下意识地往林奈那边靠了靠，用自己的影子替她挡住了一部分光线。
林奈没察觉，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班里的趣事，说赵晓曼最近迷上了一本言情小说，天天拉着她讨论男主角有多帅。
“……她说男主角是那种外冷内热的类型，对别人都冷冰冰的，就对女主角特别好，偷偷做了好多事。”林奈说得兴起，转头问江言之，“言之，你说现实里真的有这种人吗？”
江言之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着林奈，阳光在她脸上跳跃，她的眼睛清澈见底，带着纯粹的好奇。
他张了张嘴，想说“有”。
想告诉她，现实里真的有这种人，就在她身边，偷偷替她整理书包，偷偷给她带作业本，偷偷把错题本给她，甚至偷偷……把对她的喜欢，藏了整整一个青春。
但最终，他只是移开视线，淡淡地说：“不知道。”
林奈也没在意，继续往前走：“我也觉得不太可能，太不真实了。还是像言之你这样，对谁都一样比较好，省得别人误会。”
江言之：“……”
他默默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轻快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自家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小迷糊，或许真的有点……太迟钝了。
迟钝到，让他这朵想为她走下神坛的高岭之花，有点无从下手。
回到教室，林奈拿出江言之给的错题本，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江言之则拿出竞赛题，却在看到某道题时，忽然停下了笔。
他拿起笔，在草稿纸的角落里，轻轻写下了两个字。
林奈。
字迹清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写完，他又觉得不妥，迅速划掉，重新看题。
只是这一次，连最难的物理竞赛题，似乎也变得顺眼了许多。
窗外的蝉鸣渐渐歇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高二的时光，就像这缓缓流淌的河水，平静无波，却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悄藏着名为心动的涟漪。
江言之知道，他的等待或许还要很久。
但没关系。
他有的是
——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