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恨与爱·李沉舟的十五年】
那场夜雨,浇熄的不仅是暑气,还有他心头初燃的、连自己都未曾分明的一簇火。
唇上那转瞬即逝的、带着雨水微凉的柔软触感,和她眼中惊惶失措的水光,如同烙印,烫在他的感知里,尚未等他品出那陌生悸动究竟是何滋味,她就在他怀中,如同水汽般,凭空蒸发了。
是真的消失。
他臂弯里骤然落空,只剩下湿冷的空气和瓢泼的雨声。前一瞬还温香软玉在怀,下一瞬便踪迹全无,连一丝气息都未曾留下。
最初的瞬间,是纯粹的、巨大的茫然。他甚至下意识地在雨幕中徒劳地抓了一把,捞到的只有冰凉的雨水。
随即,滔天的怒火席卷而来。
戏弄?
这是他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词。前所未有的羞辱感灼烧着他的理智。他李沉舟,竟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以如此荒谬的方式戏耍了?那所谓的“天降”,那故作纯良的无措,那小心翼翼的靠近,那盅甜腻的桂花蜜……全都是精心设计的骗局?只为这最后一刻,看他失态,然后得意洋洋地抽身而去?
“找!”他对着闻声赶来的属下,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森寒暴戾,“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权力帮的机器高效运转起来,明线暗线,江湖朝堂,凡是能触及的角落,都布下了天罗地网。他笃定她背后必有势力,笃定这是一场针对他、针对权力帮的阴谋。
然而,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
没有任何消息。
冯灿这个人,就像从未存在过。没有来历,没有去向,没有同党,没有痕迹。她出现得诡异,消失得更加彻底。
愤怒在漫长的、毫无结果的搜寻中,逐渐沉淀,发酵,变成了一种更深沉、更磨人的东西。
他开始失眠,在夜深人静时,那雨夜的一幕总是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她跌入他怀中时纤细的腰肢,她抬头时湿润的眼眸,那擦过他下颌的、羽毛般的触感……细节越来越清晰,反复折磨着他。
这不是戏弄。没有一个细作,会用这种方式戏弄他。那太拙劣,太……不合常理。
那她到底是什么?
偶尔,柳随风会来汇报事务,少年已渐渐长成青年,眉眼间的精明算计愈发深邃,但在他面前,依旧保留着几分旧时的随意。
“李大哥,还在想那位冯姑娘?”柳随风放下茶盏,语气听不出情绪。
李沉舟眸光一沉,未置可否。
柳随风轻笑一声,带着点看透世情的凉薄:“人都消失这么久了,是死是活尚不可知。若真是细作,此刻不知在何处逍遥;若真是意外……那便是命数如此。大哥你这般耿耿于怀,倒不像你了。”
李沉舟握紧了拳。不像他?那他该是什么样?冷心冷情,不为外物所动?
“她不一样。”他听到自己声音干涩地说。
“哦?哪里不一样?”柳随风挑眉,目光锐利,“是因为她砸了你的澡盆?还是因为她整理了藏书阁?亦或是……因为她那张,确实足够惹祸的脸?”
李沉舟沉默。
柳随风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怜悯的东西:“李大哥,你找她,究竟是因为觉得被冒犯,想要将她揪出来碎尸万段,还是因为……你只是,想再见到她?”
想再见到她。
这五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猛地捅开了他心底那扇紧闭的门。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夜不能寐的辗转反侧,在这一刻,找到了真正的源头。
不是恨。
或者,不全是恨。
那被戏耍的羞辱感之下,那遍寻不获的焦躁之下,掩盖的,是更让他无法接受的东西——失落。
他失落于那个会笨拙地整理书籍、会煮味道奇怪的草叶水、会红着脸递上桂花蜜、会安静听他讲江湖旧事的……存在,不见了。
他失落于那双看着他时,从恐惧戒备,到渐渐染上依赖和……或许还有其他什么的眼眸,再也看不到了。
他失落于那个雨夜,他还没来得及抓住、还没来得及确认的……东西,随着她的消失,一同湮灭了。
原来,不知从何时起,那个莫名出现的女子,已经在他坚硬冰冷的世界里,凿开了一道缝隙,投下了一缕他从未在意过的光。直到这光骤然熄灭,他才惊觉,四周是何等的黑暗与……寒冷。
柳随风看着他骤变的脸色,知道自己猜中了。他摇摇头,不再多说,悄然退下。
书房里,只剩下李沉舟一人。
他缓缓坐倒在椅子上,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不是恨她,他是……想她。
这个认知,比发现被戏弄更让他难以承受。他李沉舟,竟会为了一个女子,一个来路不明、行踪诡异的女子,如此牵肠挂肚,如此……失魂落魄。
真是……可笑至极!
可笑之后,是更深的无力和空茫。
如果她不是细作,那她的消失,意味着什么?是遭遇了不测?还是……真的有什么超越他理解的力量,将她带走了?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他可能,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这个念头带来的刺痛,远比任何刀剑加身更为尖锐。
从此,他不再大规模搜寻,只是将“冯灿”这个名字,沉甸甸地压在了心底最深处,成了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一道隐秘的伤疤。
他更加专注于权力帮的扩张,用无尽的野心和杀伐来填充那份莫名的空虚。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冷酷,更加难以接近。偶尔,会有形形色色的女子因为各种原因试图靠近他,其中不乏容貌绝色、才华出众者,比如那位明月楼的苏璇。
但他看着她们,心中没有任何波澜。她们都不是她。
他甚至派人去查过“角丽谯”这个名字,同样一无所获。她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醒来无痕,只留给他无尽的怅惘和……一丝被岁月磨得几乎看不见,却始终存在的期盼。
期盼着,也许有一天,她会像出现时那样,再次突兀地,回到他的面前。
直到十五年后。
当属下通报,有一个叫“冯灿”的女子求见时,他正在批阅文书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脏在那一瞬,似乎停止了跳动。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然而,当她推门进来,穿着那身与十五年前一般无二的绯色衣裙,顶着那张丝毫未变的、属于“角丽谯”的脸,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时……
十五年的时光,十五年的寻找,十五年的自我怀疑和隐秘期盼,在这一刻,轰然坍塌,又迅速重组。
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失态。他用了全部的定力,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甚至刻意营造出极致的冷漠。
他不敢流露一丝一毫的情绪。他怕那只是又一个幻觉,怕稍稍一动,眼前这个身影就会再次破碎消失。他更怕……怕自己这十五年的耿耿于怀,在她看来,只是一场笑话。
她看起来有些惊慌,有些无措,眼底带着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独独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她说:“我……身不由己。”
好一个“身不由己”!轻飘飘的四个字,就想抹去十五年的空白?就想解释她当年的不告而别?
滔天的怒火再次涌上,却与十五年前的愤怒截然不同。这一次,夹杂着被时光辜负的委屈,和一种连他自己都羞于承认的……巨大恐惧。
恐惧于她再次消失。
所以,他只能用冷漠筑起高墙,用“不养无用之人”将她留下,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牢牢锁在视线之内。
他甚至不敢多看她一眼,怕眼底翻涌的情绪会出卖他。
可她竟然……又走了。
在他刚刚确认她真的回来,在他还没来得及想好该如何面对这荒谬的失而复得时,她再次,如同上次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只留下一枚冰冷的令牌。
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和那枚令牌,李沉舟站在那里,许久,许久。
最终,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苍凉。
原来,恨与爱,从来都是一体两面。
他恨她的来去随心,恨她将他置于如此可笑的境地。
可这恨意越是汹涌,越是证明,那场始于澡盆的意外,那个雨夜里仓促的亲吻,早已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时,如同藤蔓,死死缠住了他的心。
十五年,他等来的,是又一次不告而别。
李沉舟缓缓握紧双拳,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冯灿。
无论你是什么人,无论你背后有什么,无论你还要消失几次。
既然你敢回来,既然你再次出现……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让你,如此轻易地走出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