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内间伺候笔墨的老太监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对沈清源使了个眼色,低不可闻地说:“陛下要换朱笔,动作轻些。”
来了!
沈清源心口一紧,深吸一口气,接过早已备好的、蘸饱了朱砂的御笔,低着头,迈着尽可能轻缓平稳的步子,躬身走进了内间。
刹那间,龙涎香混合着墨锭的清冷香气扑面而来。空间似乎都变得粘稠沉重。他不敢抬头,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御案下那明黄色的袍角,和一双放在膝上、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
他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小心翼翼地将新的朱笔放在笔山上,然后去取那支需要更换的旧笔。他的动作极其轻柔稳定,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他拿起旧笔,准备躬身退下时,御案后的人似乎因为久坐,微微动了一下,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姿。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沈清源下意识地、极快地抬了一下眼。
就是这一眼,让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御案后,那张脸……褪去了孩童的圆润,线条变得清晰利落,鼻梁高挺,唇薄而色淡,下颌绷出冷硬的弧度。烛光映照下,他的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眉眼深邃,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眸中的情绪,但那股与生俱来的矜贵和如今身为帝王的威严,已经浑然天成。
这是……他的小景桓。
长大了的小景桓。
陌生,却又带着刻入灵魂的熟悉。
八年的思念、愧疚、担忧在这一刻汹涌决堤,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防备。一句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称呼,带着无法言说的心疼和温柔,几乎是无意识地、气若游丝地从他苍白的唇间逸出:
“……小景桓……”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仿佛只是唇瓣的轻微颤动,连他自己都未必听得真切。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御案后的萧景桓,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笔尖的朱砂,在奏折上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不规则的红点。
他并未抬头,甚至没有改变任何姿势,只是那周身原本就冰冷的气场,仿佛骤然又降了几度。整个内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沈清源瞬间惊醒,冷汗浸透了内衫!他意识到自己犯了多么可怕的错误!他竟敢直呼陛下名讳,还是如此……亲昵的称呼!他立刻深深低下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碎裂,等待着雷霆之怒的降临。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如同凌迟。
就在沈清源几乎要支撑不住跪下去的时候,萧景桓却缓缓地、继续了批阅的动作,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只是错觉。他头也未抬,声音冰冷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是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对象却似乎不是沈清源:
“茶。”
侍立在外间的大太监立刻应声,端着一杯温度刚好的茶快步走了进来,恭敬地放在御案一角,然后无声退下。自始至终,萧景桓都没有再看沈清源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并不存在的影子。
沈清源趁着这个机会,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颤抖的手脚,拿着那支旧笔,几乎是逃也似地、保持着最后一丝镇定,躬身退出了内间。
直到退回外间,重新站回自己的位置,隔着珠帘,他依然能感觉到后背被冷汗浸透的冰凉,和那颗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脏。
他……听见了吗?
还是没听见?
如果听见了,为何没有任何反应?是觉得荒谬不屑理会,还是……别的?
沈清源不敢去想。他只是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早已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可以随意拥抱、可以轻声安抚的孩子了。他是君,他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心思深沉如海,喜怒不形于色。
而他刚才那一声无意识的低唤,或许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推到了万丈深渊的边缘。
内间,萧景桓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依旧落在奏折上,但若仔细看,便会发现,他盯着那一行字,已经很久没有移动了。
指尖,无意识地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小……景桓……”
呵。
已经多少年,没人敢这么叫他了。
是个不怕死的,还是个……蠢的?
他垂下眼帘,遮住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