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东宫。
夜色深沉,宫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在精致的窗棂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太子妃崔氏,闺名莺儿,出自清河东武城崔氏,乃是名副其实的高门贵女。
她端坐于寝殿的外间,手中虽拿着一卷书,目光却不时飘向殿门的方向,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色。
殿内熏香袅袅,是她素日喜爱的鹅梨帐中香,清甜温润,但此刻却似乎无法抚平她心头的躁动。贴身宫女轻手轻脚地添了两次茶,都被她心不在焉地挥退了。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殿外终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崔莺儿精神一振,放下书卷,整理了一下裙裾。
殿门被轻轻推开,杨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依旧穿着太子的常服,但发髻似乎不如白日里整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蓬松,眉宇间虽然难掩一丝刻意维持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宫灯映照下,却异常明亮,甚至隐隐透着一股……锐气?
与以往那个病恹恹、连看书久了都要咳喘半天的太子殿下,判若两人。
“殿下回来了。”崔莺儿起身,柔声迎上前,如同往常一样,准备替他更衣。
“嗯,有劳爱妃久等了。”杨昭微微一笑,声音温和,却下意识地微微侧身,避开了她直接伸过来的手。
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崔莺儿的心微微一沉。
她不动声色,依旧上前,帮他解开外袍的系带。
靠近时,一股极淡的、与宫廷熏香和脂粉气截然不同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钻入她的鼻尖。
那是……尘土的味道,还夹杂着一点草木的气息,甚至隐隐有一丝汗意。
太子今日说是去城外皇家园林散心,静养。可皇家园林何等精致,怎会沾染上如此……粗粝的气息?
“殿下今日气色似乎好了许多,”崔莺儿一边熟练地帮他脱下外袍,一边状似随意地说道,“看来郊外走走,果然有益身心。”
杨昭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啊,呼吸些新鲜空气,觉得心胸都开阔了些。”
他暗自庆幸,回宫前特意在山涧中粗略清洗过,又换回了太子的服饰,没想到还是被这敏锐的妻子察觉到了异常。
崔莺儿将他的外袍交给宫女,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他垂在身侧的手。
那双手,指节似乎比以前更分明了些,掌心……仿佛隐约能看到一些不明显的红痕,不像是握笔所致,倒像是……握惯了什么东西磨出来的。
她心中的疑虑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
自从数月前那场大病之后,太子虽然“病愈”,但行为举止却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终日困于书斋,时而会以“静养”、“体察民情”为由出宫,而且每次回来,虽然依旧会刻意表现出几分虚弱,但眼神中的神采,偶尔流露出的那种果决与气度,都与过去那个温吞甚至有些懦弱的太子截然不同。
这变化,初时让她欣喜,觉得殿下终于有了些担当。
但次数多了,细节累积,便不由得她不心生疑虑。
尤其是这身上的尘土味和手上的薄茧……
宫女端上温好的参汤,崔莺儿亲自接过,递到杨昭手中,趁他低头喝汤的间隙,她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殿下,妾身观您近来……似乎与以往大不相同。可是遇到了什么奇人异事?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的声音温柔,充满了关切,没有半分质问的意思。
杨昭端着汤碗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
来了。
他最担心,也迟早要面对的一关。
身边最亲近的人,果然是最难瞒过的。
他放下汤碗,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神秘与感慨的神情,轻轻握住崔莺儿的手,低声道:“爱妃果然心细如发。此事……本不欲过早告知于你,怕你担忧,也怕……天机不可泄露。”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言辞,然后才缓缓道:“那日病重,昏迷之中,孤仿佛神游太虚,得遇一鹤发童颜之仙人。仙人对孤言道,孤身负天命,然体弱难当大任,故授孤一套养气强身、淬炼精神之法。此法非同寻常,需时常于山林野外,汲取天地灵气,方能见效。故而……孤近日时常外出,便是寻那灵气充裕之地,行那修行之事。”
他这番说辞,半真半假。
重生与系统自然是绝密,但“仙人梦授”在这个时代,却是极具说服力的借口。
许多帝王将相崛起时,都伴有类似的神异传说。
崔莺儿闻言,美眸中闪过一丝惊异。
仙人梦授?野外修行?这听起来太过玄奇,若是从前,她断然不会相信。但太子殿下的变化又是实实在在的,那日渐康健的身体,那偶尔流露的、与她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气魄……若非神异,又如何解释?
她仔细看着杨昭的眼睛,那里面一片坦诚,还带着几分“与你分享秘密”的亲昵。
“原来……如此。”崔莺儿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颤,“是妾身多虑了。只是……殿下万金之躯,野外修行,终究危险,还需多加小心才是。”她的语气软化了下来,但心底深处,那一丝疑虑并未完全消散。
作为崔氏精心培养的女儿,她并非不谙世事的深闺妇人。
仙人梦授之说,虽可解释变化,却难以完全解释那些细节——修行,会磨出掌茧吗?
修行,会带回那样带着汗意和尘土的气息吗?
但她聪明地没有继续追问。
既然殿下选择了这个说辞,无论真假,她此刻都不宜深究。
她只是将这份疑虑,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心底最深处。
“爱妃放心,孤自有分寸。”杨昭松了口气,知道暂时搪塞过去了。
他揽住崔莺儿的肩头,感受着她身体的柔软与温暖,心中却升起一丝愧疚与警惕。
欺骗这个真心关怀自己的女子,非他所愿。
但双面人生的秘密,牵扯太大,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绝不能将她也拖入这危险的漩涡。
然而,太子妃的疑虑,也给他敲响了警钟。
东宫之内,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滴水不漏。
今日能瞒过莺儿,明日是否还能瞒过宫中那些眼线?
瞒过那位心思深沉的父皇?
这场在钢丝上的舞蹈,容不得半分失误。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看到了山林间那座同样隐藏在夜色中的山寨。两个世界,两种身份,他必须更好地平衡,否则,一旦这脆弱的平衡被打破,等待他的,将是毁灭性的灾难。
太子妃的疑虑,如同第一块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虽然暂时稳住,但那潜在的危机,已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