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一封沾着露水与尘土的六百里加急奏报，便被神色仓皇的京兆尹府官吏，一路高举着，送入了层层宫禁，最终颤抖着呈递到了正准备用早膳的隋炀帝杨广面前。
“陛下……京兆尹急奏……昨夜……昨夜老鸦岭……拨付东宫的俸禄车队……遭……遭大批悍匪劫掠！银钱被洗劫一空，押运官吏皆被捆缚弃于荒野……”
“啪嚓！”
杨广手中那柄御用的金匙，猛地掉落在白玉碗中，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汤汁溅出，污了龙袍的下摆，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脸色，在瞬间由慵懒转为惊愕，再由惊愕化为铁青，最终凝聚为一种火山喷发前的、令人窒息的赤红！
“你说什么？！”杨广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袍袖带翻了面前的几案，杯盘碗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汤汁珍馐泼洒得到处都是。他一把夺过那封奏报，目光如炬，飞速扫过上面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角抽搐。
“哗啦——”看完最后一行，他狠狠地将奏报摔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如同被激怒的雄狮。
“反了！反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响彻整个宫殿，连殿外的侍卫都吓得浑身一颤，跪伏在地。“就在京畿之地！天子脚下！竟有悍匪敢劫掠朝廷俸禄，还是东宫的俸禄！这是要造反吗？！啊？！”
他怒极，一脚踹翻了旁边的鎏金香炉，香灰弥漫，更添几分狼藉与暴戾。“朕的颜面何在？！朝廷的威严何在？！连供给太子的钱粮都保不住，这天下，还有何处是安全的？！”
盛怒之下，他立刻下令：“传朕旨意！即刻召太子、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京兆尹，还有……户部尚书！给朕滚过来！”
不到半个时辰，被紧急传召的几人便已战战兢兢地跪在了甘露殿冰凉的金砖地上。空气中弥漫着尚未散尽的香灰味和皇帝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怒火。
杨昭跪在最前面，他低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微微颤抖的身形，无不昭示着他内心的“震惊”与“愤怒”。
杨广如同一头焦躁的困兽，在御座前来回踱步，冰冷的目光一次次扫过下面跪着的臣子。
“都看看吧！都给朕好好看看！”他将那封被摔皱的奏报掷到几人面前，“老鸦岭！距离长安城不到五十里！光天化日……不，月黑风高之下！朕拨给东宫的俸禄，被土匪抢了！抢得一干二净！你们告诉朕，这长安，还是不是朕的长安？这大隋，还是不是朕的大隋？！”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被冒犯、被羞辱的极致愤怒。东宫俸禄被劫，这已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对他皇权赤裸裸的挑衅！
刑部尚书梁毗、大理寺卿李圆通、京兆尹骨仪三人吓得体如筛糠，连连叩首请罪：“臣等无能！臣等万死！”心中更是将那群不知死活的“山匪”和办事不力的下属骂了千百遍。
户部尚书郑善果更是面无人色，冷汗浸透了里衣。他不仅是因为押运不力而恐惧，更因为那批“俸禄”的底细！若是被查出来……
杨广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杨昭身上，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丝，但依旧冰冷：“昭儿。”
“儿臣在！”杨昭抬起头，眼圈竟然微微泛红（也不知是憋气憋的还是偷偷揉了姜汁），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悲愤”与“委屈”，“父皇！儿臣……儿臣……”他似乎气结，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重重地以头触地，“儿臣恳请父皇，严查此案！严惩凶徒！以正国法，以儆效尤！此等狂悖之举，若不彻查，国将不国啊！”
这番表演，情真意切，将一个受害苦主兼忠孝太子的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既表达了自己的“损失”和“愤怒”，又站在了维护朝廷法度的高度，瞬间赢得了杨广更深的同情和在场几位司法官员（除了心中有鬼的）的共鸣。
“好！朕就知道，你受委屈了！”杨广看着“儿子”这般模样，心中怒火更炽，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沸腾的杀意，沉声道：“太子杨昭！”
“儿臣在！”
“朕命你，亲自督办此案！刑部、大理寺、京兆尹，全力配合！给朕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伙无法无天的悍匪揪出来！朕倒要看看，是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所有涉案人员，一经查实，无论牵扯到谁，格杀勿论！”杨广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血腥味。
“儿臣，领旨！谢父皇！”杨昭再次叩首，声音带着“坚毅”与“感激”。他抬起头时，眼中已是一片“凛然”与“决绝”，仿佛不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誓不罢休。
“郑善果！”杨广的目光又转向瘫软在地的户部尚书。
“臣……臣在！”郑善果几乎是用爬的上前一步。
“你户部押运不力，致使朝廷重要物资被劫，你难辞其咎！朕现在没空追究你的失职之罪！立刻给朕重新筹措东宫用度，若是再出半点差池，朕要你的脑袋！”
“是！是！臣遵旨！臣一定……一定办好！”郑善果如蒙大赦，连连磕头，心中却是一片冰凉。重新筹措？哪里还有“干净”的银子？难道还要再弄一批“次货”？可经过此事，谁还敢接手这烫手山芋？
……
退朝之后，两条截然不同的追查线，在无声无息中迅速展开。
明线： 太子杨昭“义愤填膺”地进驻刑部，召集三法司官员，雷厉风行地布置任务。派精干人手勘察现场，询问被释放的押运官吏（尤其是那个吓破了胆的王仁），绘制匪徒画像，排查长安及周边州县的可疑人员，封锁各处要道、码头……一套流程下来，有板有眼，显得极为重视，效率奇高。他甚至还“忧心忡忡”地亲自去慰问了那几个受伤的差役，赢得了“仁德”的美名。
暗线： “影字营”的力量被彻底激活。老鸦岭事件被迅速传播开来，但传播的重点，却悄然偏向了那些被“无意”间发现的“账本碎片”。
就在杨昭于刑部大堂慷慨陈词，要求严查匪患的同时，几条模糊却足够引人遐想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长安特定的圈子里蔓延开来：
“听说了吗？劫匪不光抢了银子，好像还搜出些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好像是……几页账本？没烧干净的，上面记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真的假的？跟谁有关？”
“嘘……小点声！好像……跟户部那边……某些大人……有关，据说还牵扯到之前的运河款子……”
“我的天！这不是要捅破天了吗？！”
这些流言，如同鬼魅，无孔不入，精准地传递到了某些人的耳中。
户部衙署内，气氛已不是凝重，而是近乎死寂。
郑善果将自己反锁在值房内，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他面前的茶水早已冰凉，却一口也喝不下去。王仁被释放回来后，第一时间就向他密报了“账本碎片”被搜走的消息，当时就差点把他吓晕过去！
“完了……完了……”郑善果脸色惨白，喃喃自语。他比谁都清楚，那几页“残片”虽然未必能直接定他的罪，但只要顺着线索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他这些年伙同王弘、崔枢等人干的那些勾当，绝对捂不住！到时候，就不是丢官罢职那么简单了，抄家灭族都是轻的！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吓得郑善果一个激灵。
“谁？！”
“尚书大人，是我，王弘（崔枢）！”门外传来同样惊慌失措的声音。
郑善果连忙打开门，王弘和崔枢闪身进来，两人的脸色比他好不到哪里去，都是汗出如浆，眼神涣散。
“大人！消息……消息传开了！外面都在传账本的事！”王弘声音发颤，几乎带着哭腔，“太子……太子他亲自在查！他会不会已经拿到那碎片了？！”
“怎么办？尚书大人，您得拿个主意啊！”崔枢也急道，“太子若是借题发挥，我们……我们全都得完蛋！”
郑善果烦躁地挥挥手，压低声音吼道：“慌什么！都给我冷静点！那只是几页残片，能说明什么？没有实证，他太子也不敢轻易动我们！别忘了，我们背后还有……”
他没有说下去，但王弘和崔枢都明白，指的是宇文述大人。可眼下这情况，宇文大人都未必能完全保住他们！毕竟，事情闹得太大了，已经惊动了陛下！
“当务之急，是统一口径！”郑善果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那批‘俸禄’的成色问题，就说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力，核查不清，我们最多是失察之罪！至于账本……什么账本？我们一概不知！定是那些匪徒故意栽赃陷害，混淆视听！对，就是这样！”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又像是在给两名下属打气：“只要我们咬死不认，太子没有确凿证据，也奈何不了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不能自乱阵脚！”
话虽如此，但他颤抖的手指和不断闪烁的眼神，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恐惧。他们自己挖下的坑，如今不仅埋了自己，坑底还仿佛出现了毒蛇的信子，让他们寝食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