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的灵力压制,加上后来恢复一丝神智的降臣,勉强运转起残存的巫力共同对抗,才总算将那场突如其来的凶猛反噬暂时压了下去。
当天光微亮时,萤勾的脸色比刚刚昏睡过去的降臣好不到哪里去,苍白中透着深深的疲惫,眼下是浓重的青影。
上次反噬发作才过去七天。以往,这折磨人的症状至少会间隔半年才出现一次。
周红袖和上饶清晨进屋探望时,看到降臣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心中都是一沉。这才安稳了几天?怎么就又……
在议事殿左等右等,迟迟不见萤勾和降臣的身影,侯卿、周红袖、林渡、焊拔等人心下疑惑,派人去问,才得知昨夜竟又发作了。
侯卿几乎瞬间就联想到了昨日李星云那番不管不顾的追问,眼里瞬间凝起冰霜。二话不说,转身就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
“侯卿你发什么疯?!”
被莫名其妙兜脸揍了一拳,饶是李星云脾气再好(这份好脾气也仅限于对自家师姐师兄和姬如雪),也忍不住窜起了怒火。
他可以和降臣插科打诨,甚至喊出那个辈分高到离谱的称呼,因为那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大师姐,是他可以耍赖撒娇的家人。
但侯卿凭什么打他?真当他这个大唐太子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吗?
更深层的,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涩的妒忌。没错,就是妒忌。
他才是大师姐正儿八经的师弟,是从小跟在师姐屁股后面长大的!眼前这个金毛小子凭什么?
凭什么能和大师姐那样相处?那种默契,那种无需言说的信任和支持……让李星云恍惚间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大唐皇宫里的日子,那时大师姐身边最亲近的弟弟是他!
那份似乎被分走、甚至被取代的专属感,让年轻的太子心头又涩又怒。
侯卿到底是“血染山河——尸祖侯卿”,是与降臣齐名的玄冥教四大尸祖之一。
他的灵力修为和实战手段,远比初出茅庐、更多依靠天赋和师承的李星云要老辣狠戾得多。
盛怒之下的侯卿出手毫不留情,李星云几乎是被压着打,直到姬如雪察觉不对,持着素雪剑飞身而来,冰冷的剑锋格开了侯卿再次袭向李星云要害的掌风。
侯卿被剑气逼退两步,不在意地抹去嘴角渗出的一丝血迹,死死盯着被姬如雪护在身后的李星云:“李星云!你要是还有半点良心,敢不敢跟我去看看降臣?
看看你那番‘高论’、那张破嘴,到底惹了多大的祸!”
之前,李星云和姬如雪只是从袁天罡和旁人的描述中,知道降臣身上的“天罚”反噬极为严重凶险,却从未亲眼见过她发作时是何等惨烈的情形。
放开我!侯卿你混蛋!”李星云被他扯着领子,几乎脚不沾地地被一路拽向降臣居住的院落。
刚到月洞门外,就看到上饶公主跌跌撞撞地从回廊那头跑来,脸上毫无血色,声音都变了调:“侯卿!月霞丹!快取月霞丹来!
侯卿闻言,瞬间松开了李星云,也顾不上维持什么优雅有品的形象了,身影一闪便冲进屋内。
留下李星云踉跄一步,捂着被揍青的嘴角,惊疑不定地看着瞬间乱起来的院落。
当侯卿捏着半颗月霞丹,小心翼翼递到降臣唇边时,即便在昏迷与剧痛的交织中,降臣还是本能地扭过头,抗拒着那丹药的气息。
作为“鬼医手”,没人比她更清楚这月霞丹虽然能暂时麻痹神经、缓解极致的痛苦,但其成瘾的副作用,和对经脉的潜在损害有多大。那是饮鸩止渴!
就连萤勾,握着丹药的手也在微微颤抖。她知道这玩意某种程度上会毁了降臣,可不服用,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在剧痛中耗尽心力、甚至自残吗?
就在众人进退维谷之际,一根细如牛毛、散发着淡淡寒气的冰针破空飞来,精准地刺入了降臣颈后的某个穴位。
奇异的是,那根看似不起眼的冰针入体,降臣体内那躁动不安、横冲直撞的狂暴巫力,竟像是被一股柔和的寒意包裹、疏导,
虽然未能根除,但那撕心裂肺的剧痛竟然肉眼可见地缓和了几分,她紧绷到极限的身体也微微松弛下来。
“娘!”
萤勾猛地抬头,看向逆光站在门口的身影。
墨白妤和柳羡之夫妻二人刚处理完天机城那边堆积的事务,想着许久未见孩子们,便撕裂空间来了大梁,
本想看看他们近况如何——当然,嘴硬的夫妻俩是绝不会承认主要是想女儿了。
却没料到,刚踏出空间裂缝,感受到的就是降臣院落方向,传来的紊乱的灵力波动,一来就撞上这般凶险的情景。
师叔……我……”站在廊下的李星云这才从刚才的震惊和混乱中缓过神来,扯了扯生疼的嘴角,讷讷地开口。
墨白妤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李星云瞬间噤声。
她没多说什么,只对屋内的萤勾和下意识护在李星云身前的姬如雪道:“萤勾,如雪,你们俩留下帮忙。
萤勾你的灵力至阳至刚,如雪的九幽寒灵属性特殊,刚好可以助我疏导她体内乱窜的巫力。其他人,都先出去。”
柳羡之叹了口气,拍了拍还想说什么的侯卿的肩膀,示意他一起出去。
很快,屋内只剩下墨白妤、萤勾和姬如雪,以及榻上痛苦喘息、冷汗浸透鬓发的降臣。
柳羡之站在院中,看着被请出来的、脸上都带着担忧和后怕的众人,
目光最后落在神色复杂、嘴角带伤的李星云身上,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师傅他……”对于曾经的大师兄袁天罡,柳羡之心情复杂,不愿也多做评价。
站在大唐国师的位置上,在其位谋其政,有些手段和抉择,从大局观来看似乎也……说得通?
甚至可以说,袁天罡为了他心中的“天下承平”,确实做到了极致。
可是,大师兄他……终究是太心狠了。也太过……执拗。
柳羡之至今还记得,在很多很多年前,大师兄还不是如今这副高深莫测、算无遗策的模样,也曾有过鲜活的情绪。
一开始,柳羡之和墨白妤是坚决反对女儿萤勾和降臣之间的感情的。
倒不仅仅因为降臣是女子——世俗难容又如何?他们夫妻身为长生种,活了数千年,红尘俗世、礼法规矩早已看透,有什么是看不开的?
真正让他们如鲠在喉、无法接受的,是降臣的身份——她是大师兄袁天罡的开山大弟子!
袁天罡那样的人教出来的徒弟,会是什么样?再加上那段时间,降臣刚刚“叛出”师门不久,整个人行事作风偏激、狠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活脱脱就是年轻时期袁天罡的翻版!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让柳羡之和墨白妤如何能放心?
如何能同意自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女儿,和这样一个危险、复杂、心性难测的人物相恋?
朱友珪是个什么人?豺狼性子,疑心极重。那时候降臣才多大?要做戏做全套,想要骗过朱友珪那条毒蛇,
让他相信降臣是真心投靠、走投无路,降臣和袁天罡的“决裂”就必须闹得足够大,足够真,
真到让全天下的人都相信,袁天罡是真的养了一头喂不熟的白眼狼,师徒之情已彻底恩断义绝。
师徒二人联手上演的这出大戏,不仅骗过了天下人,骗过了朱友珪,甚至连当时远在天机城、却一直关注着中原动向的柳羡之和墨白妤,也被彻底瞒了过去。
虽然后来因为理念不合,与大师兄闹得很不愉快,甚至大打出手,最终夫妻二人负气离开大唐,
但袁天罡终究是他们的大师兄,是小时候曾亲手带大、教导过他们的兄长。看到大师兄倾注心血培养的大弟子竟然“背叛”师门,
还闹得天下皆知,让大师兄颜面扫地,夫妻二人心中如何不迁怒于降臣?
只觉得她是个没心没肺、忘恩负义之徒,连一手将她抚养长大、传授毕生所学的师父都能背弃,心性该是何等凉薄狠毒!
那个时候,袁天罡的棋盘上,也确实需要一个有能力、有胆识、并且与大唐“有仇”的棋子潜入中原,最好能把当时水已经够浑的中原搅得更乱,
让如日中天的大梁失去朱友珪这只猛虎的坐镇。
而降臣,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是这个计划中最完美、也最锋利的……那颗棋子。
朱友珪再不是个东西,再暴虐多疑,但他对大梁,那真是掏心掏肺、呕心沥血,算得上是一位中兴之主。
只可惜……柳羡之没有说出口的那句“可惜”,在场经历过那段岁月的人都心知肚明——可惜他当时挡了袁天罡的路,
挡了不良人重建秩序、匡扶大唐的道路。
所以,他必须被除掉,而他倚重信任的玄冥教,最好也能从内部土崩瓦解。
屋内的治疗还在继续,墨白妤指尖飞舞,一根根带着生命气息的绿色灵针精准地刺入降臣周身大穴,引导着萤勾那霸道炽热的灵力和姬如雪清冷柔和的九幽寒灵,小心翼翼地梳理着降臣体内,那团乱麻般的狂暴巫力。
萤勾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分神,按照母亲的指示输送着灵力,看着降臣因为痛苦而紧蹙的眉头偶尔舒展一丝,她的心才敢稍稍落下一点点。
院外,气氛依旧凝重。柳羡之负手而立,望着远的重重殿宇,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红袖和林渡低声交换着教中事务,安排加强巡防,避免再次出现意外。
焊拔陪在上饶身边,宽慰着显然被吓坏了的妻子。
侯卿靠在廊柱上,抱着手臂,金发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看不清神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李星云则有些失魂落魄地站在角落,年轻太子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侯卿的怒吼、降臣昨日那疲惫至极的剖白、
还有刚才惊鸿一瞥间,榻上那人苍白如纸、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模样……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大师姐口中那轻描淡写的“反噬”,究竟是怎样的噩梦。
而自己昨日那番自以为是的“关心”和追问,又是在怎样血淋淋的伤疤上,撒了一把盐。
他忽然觉得,侯卿揍他的那一拳,半点都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