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的起落架刚触碰到地面,宋颜的指尖就下意识攥紧了衣角,朝窗外望了一眼。京城的天竟蓝得这样透彻,像是被人用最干净的白瓷碗盛着的一块蓝宝石,连一丝云絮都舍不得沾,可这澄澈里,却透着几分让人心头发紧的凉。她转头看了眼身侧的江婉茵,对方正轻轻整理着袖口,鬓边碎发被风拂得微动,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取完行李走出到达口,远远就看见闻叔倚在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旁。他穿着熨帖的深色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见他们出来,立刻迎上来,目光在五人脸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宋清复身上,声音压得温和:“董事长,太太,大小姐,颜先生,颜太太,路上辛苦了。”他自然地接过宋清复和颜守元手里的箱子,没多问什么,只稳稳地拉开后座车门,“车都备好温水了,先上车歇着,我来弄行李。”
宋颜跟着江婉茵坐进后座,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雪松香气——这是母亲颜也瑶生前最爱的香氛,这么多年,父亲竟一直没换。车子平稳地驶离机场,窗外的街景缓缓向后退去,高楼渐次被老城区的青砖灰瓦取代,路边的老槐树伸展着枝桠,细碎的影子落在宋清复的手背上。半个多小时里,车厢里静得很,只有轮胎碾过柏油路的轻响,偶尔能听见汪蕊珠压抑的一声叹息。
宋清复望着窗外掠过的老槐树,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二十年前。那年他刚接手家族企业,连日应酬累得昏头,深夜回到家时,客厅的灯还亮着一盏暖黄的光。颜也瑶正坐在沙发上绣手帕,青绿色的绣线在素白绸缎上蜿蜒,见他进来,立刻起身迎上来,手里端着温好的醒酒汤:“慢点喝,放了蜂蜜的。”她的指尖碰到他的手腕,温温的,像春日里的溪水,瞬间涤去了他一身的疲惫。
“清复,你看这枝玉兰,我绣了三天。”她献宝似的把帕子递过来,眉眼弯弯,眼角的梨涡浅浅漾着。宋清复记得,那方手帕后来被他夹在常用的公文包里,多少次焦头烂额的谈判间隙,摸到手帕上细腻的针脚,心里就安定了大半。
车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风卷得簌簌响,碎光透过叶隙落在宋清复的手背上,凉得像谁的指尖。他忽然想起颜也瑶怀孕那会儿,也是这样的秋天。她身子弱,孕早期反应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却总强撑着给他准备早餐。有一次他起得早,看见她蹲在厨房水槽边干呕,脸色苍白得吓人,看见他进来,却立刻直起身,笑着说:“没事,就是有点馋酸的。”后来他才知道,她那阵子几乎吃不下东西,全靠输营养液维持,却从来没在他面前抱怨过一句。
那时他天天盼着孩子落地,下班再晚也要绕到花店买一束白玫瑰,插进她床头的青瓷瓶里。她会摸着肚子,轻声跟孩子说话:“宝宝要乖,等你出来,爸爸带你去看香山的红叶。”他总笑着凑过去,把耳朵贴在她的孕肚上,听那微弱的胎动,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期许——他想看着孩子长大,想陪她慢慢变老,想把世间所有的好都捧到她面前。
可命运偏是这般残忍。孩子刚生下来,皱巴巴地像只小猴子,颜也瑶只来得及在他怀里看了孩子一眼,苍白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女儿的脸颊,说了句“清复,好好照顾她”,就再也没睁开眼。他抱着襁褓里的女儿,看着病床上渐渐失去温度的妻子,只觉得天塌了下来。汪蕊珠哭得几乎晕厥,颜守元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整个病房里,只剩下婴儿微弱的哭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车忽然慢了下来,墓园的石牌坊在前方隐隐可见,青灰色的石料在蓝天映衬下,透着几分肃穆。宋清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眶泛着红。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纸钱的味道,他低声说了句:“也瑶,我带孩子来看你了。”
江婉茵悄悄从包里拿出一方素色手帕,递给身边的汪蕊珠,轻声安慰:“颜太太,别太难过,也瑶姐姐在天有灵,看到美美这么好,一定会放心的。”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真诚的体恤。宋颜她看着她,心里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半夜发烧,是江婉茵抱着她跑向医院,棉衣裹得严严实实,自己的手却冻得冰凉;想起学骑自行车摔破膝盖,是江婉茵蹲在路边,小心翼翼地给她擦药,眼眶红得比她还厉害。
寿陵墓园在城郊,依山而建,松柏常青。车子停在入口时,连风都轻了些。颜守元率先下了车,背挺得很直,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脚步却比平日里慢了些。汪蕊珠跟在他身侧,手里攥着江婉茵递来的手帕,指尖微微泛白,指节都有些用力。宋颜她落后半步,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亦步亦趋地跟着,脚下的石子路被踩得“沙沙”响,却衬得这园子里更静了。
天还是那样蓝,蓝得有些晃眼,可一行人朝着那片矮矮的墓碑走去时,谁也没心思再看一眼。空气里只有沉默在慢慢漾开,像园里那池静水,连涟漪都轻得怕惊了什么。宋颜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她想起小时候翻父亲书房,看到过一本夹着照片的画册,照片上的女子穿青绿色旗袍,眉眼温婉,她曾天真地问江婉茵:“婉茵妈妈,这是谁呀?”江婉茵当时摸了摸她的头,眼神温柔又复杂:“是一位很温柔的阿姨。”
石板路尽头,那方墓碑静静立在松柏间,碑前的白菊还带着晨露。五人走近时,脚步都下意识放轻了,连风都似敛了声息。
宋颜她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目光先落在碑顶那张小小的照片上。黑白照片里的女子眉眼弯弯,正是她在画册里见过的模样——温婉的眼尾,浅淡的笑意,连唇角扬起的弧度都透着柔和。她忽然就懂了,为何祖父上次见面时,看着她的眼睛叹了口气,说“跟你妈妈年轻时一模一样”;为何那些叔伯总说她眉眼像极了母亲,原来不是指江婉茵,而是这位长眠于此的女子。那不是模糊的影子,是眉宇间那份沉静的温柔,原是从这里来的。视线往下移,“宋清复爱妻颜也瑶之墓”几个字刻得深,像浸了岁月的凉,看得她鼻尖一酸。
汪蕊珠一看见那张照片,眼泪就先掉了下来。她踉跄着上前一步,伸手想去碰,指尖却只擦过冰冷的石碑,哽咽着唤了声“也瑶”,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的瑶瑶……”她捂着嘴,泪水顺着指缝往下淌,“你怎么就留妈妈一个人……”曾经在宴会上穿青绿色旗袍、会甜甜喊她“妈妈”的女儿,会在她生病时守在床边端水喂药的女儿,如今就只凝成这一方冰冷的石碑,她怎么忍得住。
颜守元轻轻拍着妻子的背,声音也带着沙哑:“好了,让也瑶看看孩子,别让她担心。”他的眼眶也红着,只是强忍着没落泪。
江婉茵上前摆好带来的白菊和百合,点燃三炷香,递到宋清复手里。宋清复牵着宋颜她的手,让她给妈妈磕了头。宋颜她跪在蒲团上,额头碰到微凉的石板,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小声说:“妈妈,我是美美,我来看你了。”
祭拜的流程很快,等香燃得差不多了,颜守元轻轻拍了拍汪蕊珠的背,江婉茵也扶着她的胳膊:“颜太太,我们先去车上等,让清复他们父女俩跟也瑶姐姐说说话。”汪蕊珠泪眼朦胧地点头,被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慢慢走远了,背影在落日余晖里显得格外单薄。
墓园里只剩宋清复、宋颜她父女俩。宋清复蹲下身,摸了摸墓碑上的照片,指尖抚过妻子眉眼的轮廓,声音放得极柔:“也瑶,我带美美来看你了。你看她,长这么大了,跟你一样漂亮,性子也随你,温柔又坚韧。”
宋颜她挨着他蹲下,小手扒着墓碑边,指腹轻轻蹭过石碑上的字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妈妈,美美好想你啊。”她想起小时候被同学欺负,哭着跑回家问江婉茵:“我是不是没有妈妈?”江婉茵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说:“美美有妈妈,妈妈会一直陪在美美身旁,一直看着美美呢。”那时她不懂,如今看着照片里母亲的笑容,忽然就懂了那份遥远的牵挂。
宋清复坐在那方冰冷的墓碑旁,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擦过他的衣角,他却像没察觉般,只将掌心覆在那张嵌在墓碑上的照片上。照片里的颜也瑶笑眼弯弯,还是当年的模样,他指尖轻轻蹭过照片上她的眉眼,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珍宝。
“也瑶,”他声音哑得厉害,带着被岁月磨出来的沙砾感,“有件事,我该跟你解释一下的。婉茵那姑娘是个好人。”
风停了一瞬,松针轻轻落下,像是她无声的回应。他望着照片,像是在给自己攒着说下去的力气:“你走后,美美才三个月大,整夜整夜地哭,我一个大男人,实在手足无措。婉茵是和我一起长大的知己,那时刚大学毕业,听说你的事,主动来家里帮忙。她待美美,是真的视如己出。”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继续说道:“美美小时候怕黑,是她每天晚上坐在床边讲故事,直到孩子睡着;美美学琴哭着说不想学了,是她蹲在琴房外陪着,不催也不骂,就给她递糖,跟她说‘妈妈要是在,肯定也想看着美美弹出好听的曲子’;后来我们有了点瑶,我还担心她会偏心,可她从来没有,给美美买裙子,总会给点瑶也带一条,美美闹脾气,她也总是耐心哄着,说‘姐姐是姐姐,要疼着,但也不能委屈了我们点瑶’。”
宋颜她侧耳听着,想起妹妹宋点瑶总挂在嘴边的话:“我最喜欢姐姐了,妈妈说,姐姐是妈妈送来的礼物。”原来那些不经意的温柔,都藏着这样深的心意。
“我没敢告诉美美真相,也瑶,你别怪我。”宋清复低下头,额头抵着墓碑,声音里掺了哽咽,“她那么小,我怕她知道了……恨我没能护住你,也怕她怨你走得早,更怕她没法接受婉茵。那孩子心思重,我总想着,等她再大些,再大些,能懂世事了再说……可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婉茵从没怪过我瞒着,还总劝我,说等美美自己想通。她对美美好,从来不是因为别的,就是真心疼这孩子。”他的手指紧紧扣着墓碑边缘,指节泛白,“去年美美生日,她偷偷去你最喜欢的那家糕点铺,排队两个小时买了你爱吃的桂花糕,说‘让美美也尝尝妈妈喜欢的味道’因为婉茵说自己喜欢吃桂花糕。也瑶,你看,美美被婉茵照顾得很好,没受一点委屈。你要是在,肯定也会喜欢婉茵的。”
夕阳渐渐西斜,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墓碑上,像是在拥抱照片里的人。“别怪我没早点告诉你,也别……怪我没有信守承诺一生只娶你一位妻子,好吗?”最后几个字散在风里,带着无尽的愧疚与牵挂。他还维持着抚摸照片的姿势,背影在落日里缩成一小团,像株被霜打了的枯草,只有掌心下的照片,还凝着不变的笑意。
宋颜她伸出手,轻轻握住父亲冰凉的手,泪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她望着墓碑上母亲的笑容,轻声说:“妈妈,我不怪爸爸,也喜欢婉茵妈妈。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爸爸,好好照顾妹妹,也会……记得你。”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落叶,绕着墓碑轻轻打转,像是母亲温柔的回应。远处的天际,晚霞染红河面,将这片墓园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那些深埋在岁月里的思念与愧疚,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