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遗孀与亡夫
意识,是被一股冰冷的恶意刺穿的。
沈薇薇甚至没来得及睁开眼,身体已经先于思维做出了反应——那不是扑上去,是猛地、决绝地向右侧一拧!仿佛演练过千百遍,刻入了灵魂的本能。
“嗖——噗!”
利箭破空的尖啸与血肉被撕裂的闷响几乎同时响起。一支箭杆黝黑、箭镞闪烁着不详幽绿的短箭,带着凌厉的势头,精准地没入了身前男人的后心。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拉长了。
温热的、带着腥甜气的液体溅上她的脸颊,像上辈子池塘里冰冷淤泥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谢玉堂身体猛地一僵,脸上那副精心调配的、混合着焦急与某种隐秘算计的表情尚未褪去,便已凝固,然后被一种极致的、冰凉的愕然覆盖。他艰难地,一寸寸地转过头,脖颈发出细微的“咔哒”声,目光死死钉在沈薇薇脸上。那双曾让她沉溺的桃花眼里,此刻翻涌着惊怒、质疑,以及一种被最信任的猎物反噬的、无法置信的暴戾。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质问“为什么”,想怒吼“贱人”。
沈薇薇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在他那淬毒般的目光彻底锁死她之前,她已然顺着拧身的力道,软软地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凉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疼痛让她瞬间眼眶泛红,生理性的泪水盈满眼眶。她勉力抬起一只颤抖的手,指向混乱人群之外那虚无的“刺客”方向,气若游丝,用尽全身“力气”挤出破碎的悲鸣:
“夫君……有……有刺客!快……跑啊……”
声音不大,甚至带着哭腔的颤抖,却在骤然死寂的庭院里,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惊魂未定的宾客耳中。
谢玉堂死死地瞪着她,那眼神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充满了滔天的怨恨和诅咒。他喉头咯咯作响,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直挺挺地向前倒去,“嘭”地一声,砸起一小片尘埃,那双不甘的眼睛,至死都圆睁着,方向正是沈薇薇倒地的位置。
“啊——!杀人啦!沈薇薇!是你!是你杀了表哥!”
一道尖利得几乎刺破耳膜的女声划破了这诡异的寂静。柳婉儿,她那位惯会扮柔弱、以表哥为天的好表妹,此刻花容失色,精心描画过的眉眼扭曲着,涂着鲜艳丹蔻的手指正剧烈颤抖地指向她,眼神里的惊恐和几乎要溢出来的恶毒,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来了。
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戏码。只不过,上一世,是她像个傻子一样,“奋不顾身”地扑上去,用肩膀乃至性命为谢玉堂挡下了这支毒箭。结果呢?重伤濒死,缠绵病榻,换来的不过是他几句虚情假意的慰问,以及他背后与柳婉儿更加肆无忌惮的苟且。最后,更是被这对狗男女联手,按进了那冰冷的池塘,口鼻被淤泥灌满,窒息而亡。
而这一世……
沈薇薇“虚弱”地半阖着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深处那片冷硬的、再无波澜的冰湖。她不再去看柳婉儿那跳梁小丑般的表演,只是将身体微微蜷缩,肩膀难以抑制地轻轻耸动,像一只受惊过度、悲痛欲绝的幼兽,完美演绎着一个刚刚丧夫、又受尽惊吓的未亡人该有的姿态。
心底,却是一片荒芜的平静。
谢玉堂,你欠我的,这才只是开始。不,是刚刚结束。你若真死了,倒是便宜你了。
……
谢玉堂的丧事,办得风光又体面,极尽哀荣。
满城皆知,新科进士谢玉堂才华横溢,前途无量,却不幸携眷出游时遭遇刺客。其妻沈氏,漕运沈家的嫡女,情深义重,欲以身相代未果,亲眼目睹夫君惨死当场,悲痛欲绝,几度昏厥在灵前,端的是贞烈节妇,令人扼腕叹息。
而那位平日里与谢玉堂颇为“亲近”、时常以红颜知己自居的表妹柳婉儿,却因惊吓过度,神志不清,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胡乱攀咬节妇,口口声声指认是表嫂杀了表哥。其行径,惹来众人鄙夷不齿,若非“心善”的沈夫人(沈薇薇)强忍悲痛,亲自出面为其求情,称其是“伤心过度,失了心智”,族老们早已下令将其乱棍打出门去。
最终,柳婉儿被“体面”地送去了城外最清苦的一处庵堂“静养”,美其名曰为她驱邪安神,实则与囚禁无异。
“心善?”沈薇薇倚在铺着软绒的美人榻上,身下是寸寸金的云锦,指尖捏着一枚晶莹剔透的葡萄,听着心腹丫鬟春茗低声回报柳婉儿被押送离府时的狼狈不堪——钗环散乱,哭嚎挣扎,再无往日弱柳扶风的姿态。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将葡萄放入口中,清甜的汁液在舌尖炸开,却品不出丝毫喜悦,只有大仇得报一部分的空茫和更深的警惕。
她捻起手边一张崭新的、带着浓郁油墨香气的银票,对着窗外透进来的、被琉璃窗格过滤后的柔和天光,仔细看了看。上面“通宝钱庄”的印记和数额,清晰无比。
厚厚一沓银票,边缘齐整,仿佛带着千钧重量。旁边是更厚几摞的田产地契、商铺文书、库房钥匙。这些都是谢玉堂“遗”留下的,或者说,是他借助她沈家的财势,这些年如同蛀虫般一点点蚕食、转移、经营所得。
谢玉堂出身寒微,若非攀上她这漕运沈家的独女,若非她被所谓的“爱情”蒙蔽了双眼,耗尽家财为他疏通官路,打点上下,他一个毫无根基的穷书生,如何能在这京城站稳脚跟,如何能年纪轻轻便考中进士,风光无限?
上辈子她蠢,被情爱迷了眼,双手奉上一切,最后只换得池塘底淤泥缠身的窒息感,和彻骨的冰寒。
这辈子,她清醒了。情爱皆是虚妄,只有握在手里的真金白银,权力产业,才是立身之本。
谢家的,她沈家当初陪嫁的,连同这些年来谢玉堂借着她的名头暗中经营、试图转移到他自己或其心腹名下的产业,她都用雷霆手段,借着“未亡人”整顿家业、清理门户的名义,一丝不剩地全部收了回来,甚至手段更为酷烈,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过程顺利得惊人。谢玉堂一死,他苦心经营的那点势力,树倒猢狲散。几个试图蹦跶的管事、掌柜,在沈家真正的底蕴和沈薇薇毫不留情的铁腕面前,不堪一击,或被送官查办,或悄无声息地“病故”。
偌大的谢府,曾经宾客盈门,如今却安静得只剩下她指尖翻动账册、清点银票时发出的沙沙声。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书墨的气息,静谧,却也透着一丝繁华落尽后的寂寥。
她享受这份寂寥。这是用背叛和死亡换来的,属于她的绝对掌控。
就在她将一张数额巨大的银票用指尖细细抚平,准备叠放入手边一个紫檀木匣时——
“吱呀——”
一声极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她耳边的开门声,打破了满室的静谧。
房门,那扇她吩咐过春茗从外间锁好的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道颀长的身影,逆着门外廊下有些刺目的天光,站在门口。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熟悉得让沈薇薇心脏骤然停止跳动,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
那人缓缓走进内室,步履从容,甚至带着几分闲适,仿佛只是出门散步归来。
随着他步入光线稍暗的室内,那张脸,也一点点从阴影中浮现出来——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的弧度。
一张本应被钉入厚重棺椁,埋入阴冷黄土,彻底腐烂发臭的脸。
谢玉堂。
他穿着一身玄色暗纹锦缎常服,腰束玉带,浑身上下不见一丝丧事的晦气,反而透着一股内敛的华贵。脸上带着一种沈薇薇从未见过的,冰冷而玩味的笑意,目光如同有了实质,带着审视和嘲弄,一寸寸扫过她手中那张被捏得微微发皱的银票,掠过她僵住的手臂,最终落在旁边小几上那堆积如山的契书和银票上。
室内暖融,地龙烧得正旺,熏笼里散发着清雅的梅香。
可沈薇薇却觉得,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气,从脚底猛地窜起,沿着脊椎一路蔓延至头顶,让她四肢百骸都僵硬得无法动弹。指尖的银票,仿佛瞬间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要脱手。
他看着她瞬间失了所有血色的脸庞,看着她瞳孔中无法掩饰的惊骇,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淬了冰的嘲讽,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她的耳膜上:
“夫人,”他顿了顿,视线最终落在她僵直得如同石雕般的手指上,那上面还沾着一点方才吃葡萄时不小心沾染的、微不可查的汁液湿痕,“数……我的遗产,数得可还开心?”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熏笼里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提醒着时间仍在流逝。
沈薇薇的脑子在这一刻是一片空白的。重生以来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冷静、所有的胜利感,在这一句轻飘飘的问话面前,土崩瓦解。
他不是死了吗?她亲眼看着他中箭,看着他倒下,看着那毒箭的位置分明是心脏!她亲手操办了他的丧事,看着棺椁入土!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是鬼?是幻影?还是……他根本就没死?
那支箭……难道是……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让她遍体生寒。
谢玉堂似乎很满意她此刻的反应,他向前又踱了一步,玄色的衣摆拂过光洁的地面,无声无息,如同暗夜的捕食者。他微微俯身,靠近她,那股熟悉的、曾经让她意乱情迷的冷松香再次萦绕在鼻尖,此刻却只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怎么?”他的目光掠过她苍白的唇,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不过月余未见,夫人便不认得为夫了?还是说……”他的视线再次落回那堆银票上,意有所指,“数钱数得太投入,忘了为夫……也该有回来的一天?”
沈薇薇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刺得她生疼,却也强行拉回了她几乎溃散的理智。她死死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维清晰了一丝。
不能慌。
绝对不能慌。
无论他是人是鬼,无论他为何没死,此刻,他回来了,站在她面前,就是最大的变数。
她强迫自己抬起眼,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满是戏谑的眸子。胸腔里的心脏在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但她的声音,却努力维持着一种极度的、近乎诡异的平静,只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是惊吓过度后的应激反应:
“你……”她顿了顿,声音干涩,“你是人……是鬼?”
谢玉堂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安静的室内回荡,带着说不出的凉意。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缓缓探向她的脸颊。
沈薇薇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他周身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定在原地。
他的指尖,带着温热的、属于活人的体温,轻轻擦过她脸颊上曾经被溅上血滴、此刻早已干净无比的位置。
“夫人觉得呢?”他收回手,指尖似乎无意识地相互摩挲了一下,仿佛在回味那并不存在的血迹,“为夫若是鬼,此刻怕是早已被夫人身上这浓郁的‘财气’冲散了吧?”
他的嘲讽毫不掩饰。
沈薇薇的心沉了下去。是活人。他真的是活人。
那么,之前的死,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一场连她,连柳婉儿,连所有人都骗过去的骗局!
那支毒箭……恐怕根本就不是真的要杀他,或者,杀意本身,就是他自己导演的一环!目的是什么?金蝉脱壳?摆脱某些势力?还是……连她这个“妻子”,也是他计划中需要清除的一部分?
上辈子他让她重病,这辈子他假死……无论哪一世,他都在处心积虑地想要摆脱她,甚至……让她死。
恨意,如同岩浆般在心底翻涌,几乎要冲破她强行维持的平静外壳。
但她知道,此刻撕破脸,是最愚蠢的行为。他既然敢回来,必然有所依仗。她对他“死”后产业的吞并,他显然一清二楚。他现在没有立刻发作,是在戏弄她?还是在等待什么?
她必须冷静。必须弄清楚他的目的。
沈薇薇垂下眼帘,避开他极具穿透力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掩住了眸底翻腾的惊涛骇浪。她将手中那张捏得不成样子的银票,轻轻放在小几上,动作缓慢,带着一种刻意表现的、尚未从震惊中回神的迟滞。
“夫君……真的……是你?”她再抬眼时,眼中已经迅速蓄满了泪水,声音哽咽,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委屈,表演得天衣无缝,“他们都说你……我以为……我差点就随你去了……”
她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他,确认他的真实,却又怯怯地缩回,肩膀微微颤抖,将一个骤然见到亡夫复生、情绪大起大落的未亡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幸好……幸好老天爷听到了我的祈求,把你还给我了……”泪水恰到好处地滑落,沿着她光滑的脸颊,滴落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谢玉堂静静地看着她表演,眸中的玩味更深,甚至还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欣赏?
他没有拆穿她,只是任由那冰冷的笑意在唇边蔓延。
“是啊,”他慢悠悠地说,目光再次扫过那堆财富,“为夫也没想到,‘死’了这一回,再回来,家底似乎……比记忆中,还要厚实不少。夫人持家有方,真是令为夫……刮目相看。”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像是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了沈薇薇的咽喉。
室内的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充满了无声的较量和对峙。暖阁依旧温暖如春,却弥漫开一股比窗外数九寒天还要凛冽的寒意。
沈薇薇知道,她安稳“数钱”的日子,彻底结束了。
一场新的、更加凶险的博弈,刚刚拉开序幕。
而这一次,她面对的,是一个更加莫测、更加危险的谢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