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疏海被连绵阴雨泡得发潮,老城区出租屋的楼道里弥漫着霉味与消毒水混杂的刺鼻气息,像极了此刻案发现场的氛围——阴冷,又带着触目惊心的死寂。
“陆队,死者女性,三十岁,独居,邻居今早报案说闻到异味。”吴磊的声音压得极低,凑到陆沉身边,指了指客厅中央的尸体,“你看那儿。”
陆沉拨开警戒线,高大的身影踏入现场时,目光瞬间锁定在死者手边的物件上。女人蜷缩在地板上,脸色是毫无生气的青灰,而她摊开的掌心,一张泛黄的纸条被血水浸得半透,上面用墨汁写着半句诗:春归花未谢。更扎眼的是尸体旁那只白瓷盘,盘里摆着一束风干的迎春花,花瓣褪尽了鲜活,成了具现化的死亡符号。
“死因初步判断为机械性窒息,颈部有扼痕,现场没有强行闯入痕迹,熟人作案可能性大。”法医秦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陆沉蹲下身,指腹悬在纸条上方,没敢碰。他眉峰拧着,视线扫过屋内凌乱却不狼狈的陈设——书架上的书按颜色排列,茶几上还放着半杯没凉透的咖啡,杯沿有淡淡的口红印。“不对。”他低声道,“熟人作案不会这么‘讲究’,这花,这诗,更像某种标记。”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不高,却穿透力极强,直接打断了他的思路:“不是熟人,是仇杀,而且凶手有医学背景。”
陆沉猛地回头。
门口逆光站着个男人,身形清瘦,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连帽衫,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冷白的下颌线。他没穿鞋套,也没戴手套,就那么站在警戒线外,目光平静地扫过现场,像是在看一幅寻常的画,而非凶案现场。
“你谁?”陆沉的语气瞬间冷下来,带着刑侦警察特有的警惕,“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男人抬了抬眼,兜帽滑落少许,露出一双蒙着薄雾的眸子,看向陆沉时,那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让陆沉莫名读出了点“不以为然”的意味。“路过,听到动静进来看看。”男人语气平淡,“死者颈部扼痕深浅不均,但发力点精准,避开了能留下指纹的关键位置,不是普通凶手能做到的;还有那杯咖啡,杯壁有细微划痕,是被人用针管注射过东西,先迷晕再行凶,手法干净,符合医学从业者的习惯。”
陆沉一愣,随即皱紧眉:“你怎么知道咖啡里有东西?法医还没检测。”
“凭经验。”男人淡淡道,目光又落回那束迎春花上,“这花是风干标本,不是新鲜采摘的,凶手提前准备好的,作案有预谋,不是临时起意。”
他话说得笃定,每一句都戳在陆沉刚才没想透的地方,可这副“外人指手画脚”的姿态,让陆沉心头火起。他跨步上前,逼近对方,身高带来的压迫感瞬间笼罩过去:“经验?我看你是闲得慌,敢在案发现场胡说八道。身份证拿出来,做笔录!”
男人没躲,也没动怒,只是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递过去。陆沉接过,指尖触到对方手指时,只觉一片冰凉,像碰了块冰玉。证件上的名字清清楚楚——盛江。
“盛、江。”陆沉念了一遍,抬眼看向他,忽然想起什么,嘴角勾起点痞气的弧度,“叙尽秋声,露湿青苍;烟峦隐隐,暮流盛江,好名字。”
盛江抬眸,那双总是蒙着雾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波澜,不是惊讶,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评判。他看着陆沉,沉默片刻,吐出一句:“笔录上写着,陆队长没必要再念一遍。”
话音刚落,楼道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司小北抱着笔记本跑进来,脸色发白:“陆队,唐舞……呸!唐局来了!还有,这这位先生,他不是外人,是……”
陆沉没听司小北后面的话,目光仍锁在盛江脸上。刚才那一瞬间,他分明从对方眼里读到了四个字。
关爱智障。
楼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伴着几句压低的吩咐,下一秒,一道纤细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唐舞若没穿制式警服,只一身简单的黑色夹克,衬得本就单薄的身形更显利落,发梢还沾着点雨星,显然是急匆匆赶过来的。
她一眼就瞥见了对峙的两人,眉梢微挑,快步越过警戒线,声音清亮却不失沉稳:“陆沉,干什么呢?把人证件还回去。”
陆沉回头见是她,脸上的厉色僵了一瞬,手里捏着身份证的动作顿住:“唐局?他不明身份闯案发现场,还乱……”
“乱分析?”唐舞若打断他,走到盛江身边,目光扫过对方沾着潮气的连帽衫,语气缓和了些,“盛先生,让你久等了,路上雨大,耽误了点时间。”
盛江没说话,只是抬眸看了她一眼,算是回应。那双眼雾蒙蒙的,在唐舞若面前却少了几分对陆沉时的疏离,倒像是默认了她的解围。
陆沉彻底懵了,手里的身份证差点没拿稳。他看看一脸平静的盛江,又看看站在两人中间、明显和对方认识的唐局,喉结动了动:“唐局,这到底……”
“他是市局特聘的刑侦顾问。”唐舞若侧身让出位置,让盛江能更清楚地看到现场,转头对陆沉解释时,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的严肃,“盛先生在犯罪心理和现场痕迹分析上的能力,比你想象的强得多。刚才他说的话,你记下来,一会儿让秦岚重点核对咖啡和颈部扼痕的细节。”
“顾问?”陆沉盯着盛江那身洗得发白的连帽衫,又想起刚才对方那句“凭经验”,还有眼里那“关爱智障”的眼神,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捏着身份证的手指松了松,不太情愿地递了回去,“早说啊……”
盛江接过身份证,指尖擦过陆沉的手时依旧冰凉,没接他的话,目光已经重新落回尸体旁的白瓷盘上。他微微弯腰,视线在风干的迎春花和那张带血的纸条间逡巡,忽然开口:“纸条上的墨汁,不是普通文具店的品种,含松烟成分,现在很少见;还有花瓣根部,残留着极淡的福尔马林味,凶手处理标本时很仔细。”
唐舞若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小巧的眉头蹙起:“你的意思是,凶手不仅有医学背景,还对传统文玩或者书画类的东西有了解?”
“可能性很大。”盛江点头,语气依旧平淡,“而且从现场布局来看,他不是在‘作案’,是在‘完成作品’——诗、花、甚至死者蜷缩的姿态,都是他设计好的部分。”
陆沉站在一旁,听着两人一搭一唱,心里那点别扭还没散,却不得不承认盛江的分析句句在理。他想起刚才自己对人家又凶又要做笔录的样子,耳根有点发热,轻咳一声,蹲下身补充:“死者书架上的书按颜色排列,茶几上的咖啡没凉透,说明她遇害前正处于放松状态,凶手注射药物时,她大概率没有防备。”
盛江侧头看了他一眼,这次眼里没了那股“评判”的意味,倒像是认可了他的观察,只淡淡道:“咖啡杯壁的划痕在杯身内侧,位置刁钻,注射时必须近距离操作,凶手和死者确实有过短暂接触,但绝非熟人——熟人不会用这么‘刻意’的迷晕方式,他在避免留下任何情感关联的痕迹。”
“那仇杀的方向没错?”唐舞若追问,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纤细的手指握着笔,飞快记录着要点。
“嗯。”盛江的目光落在死者青灰的脸上,停顿了两秒,“‘春归花未谢’,这半句诗不是随便写的,是凶手在传递信息——他觉得自己在‘结束’一段不该存在的‘生机’,死者对他而言,就是那朵‘不该谢’的花。”
陆沉猛地站起身:“我这就让人去查死者的社会关系,重点找有医学背景、和她有过节的人!”
“等等。”盛江叫住他,抬手指了指死者手腕,“她腕骨处有陈旧性压痕,像是长期戴某种有重量的饰品,但现场没找到。凶手拿走了,那才是他真正在意的东西,比这诗和花更重要。”
唐舞若抬头看向陆沉,眼神示意他照做。陆沉点点头,刚要转身吩咐吴磊,就见唐舞若已经拿出对讲机,语速飞快地安排起任务:“吴磊,立刻排查死者近期接触人员,重点标注医学从业者;另外,仔细搜查现场,找一件死者常戴的、有重量的饰品,务必找到丢失痕迹……”
她站在略显杂乱的案发现场,身形纤细却气场十足,发梢的雨珠顺着脸颊滑落,也没分心去擦。盛江看着她忙碌的身影,眼底的薄雾似乎淡了些,转头时对上陆沉的目光,没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那眼神像是在说——现在知道该干什么了?
陆沉撇撇嘴,没再反驳,转身大步走向门口,心里却暗暗嘀咕:这顾问看着冷冰冰的,眼光倒挺毒;还有唐局,年纪轻轻的,怎么偏偏认识这么个“怪人”……
而他没看见的是,等他走后,唐舞若放下对讲机,转头对盛江轻声道:“接下来就麻烦你了,盛先生。上次你说的那个侧写方向,或许这次能用上。”
盛江嗯了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束风干的迎春花,指尖在身侧悄悄蜷了蜷,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在捕捉那藏在阴冷空气里的、凶手留下的痕迹。
但很快,盛江便把目光移开了,指尖悬在白瓷盘上方,忽然顿住。他转头看向蹲在尸体旁的法医,声音比刚才更冷了些:“死者指甲缝里,没残留物?”
法医愣了愣,连忙低头检查,随即摇头:“干干净净,连皮肤组织碎屑都没有。”
“不对。”唐舞若也皱起眉,纤细的手指点了点笔记本,“机械性窒息,受害者不可能不挣扎,就算被迷晕,濒死前的本能反应也该留下点什么。”她俯身凑近死者的指尖,那双手蜷缩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确实光洁得过分,“像是被人刻意清理过,凶手比我们想的更谨慎。”
盛江没说话,目光扫过茶几上那半杯咖啡。杯沿的口红印清晰完整,他忽然伸手,指腹轻轻碰了下杯壁——温度比刚才又降了些,却仍残留着暖意。“咖啡是热的,说明死者遇害时间不超过一小时。”他转头看向陆沉,“邻居报案时说‘闻到异味’,什么异味?”
陆沉刚吩咐完吴磊回来,闻言一愣,立刻掏出手机翻通话记录:“报案录音里说……是‘腐味’?不对啊,才死一小时,怎么会有腐味?”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都顿住了。唐舞若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潮湿的雨气涌进来,冲淡了屋内的血腥味,却隐约还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枯叶腐烂的味道。“不是尸臭。”她回头看向盛江,“是凶手带进来的?”
盛江已经走到书架前,指尖拂过那些按颜色排列的书脊。忽然,他停在一本深蓝色封皮的书前,轻轻一抽——书后空出的位置里,赫然嵌着一小撮干燥的泥土,土色偏红,还混着几根细小的、像是草茎的东西。“死者独居,屋里连盆绿植都没有,哪来的泥土?”他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轻嗅,“有消毒水味,和楼道里的味道不一样,是医用级别的。”
陆沉凑过来,看着那撮泥土皱紧眉:“又是医学相关?可这泥土……跟现场的诗、花根本不搭边,凶手带这个来干什么?”
“或许不是带进来,是带出去。”唐舞若走过来,视线落在书架顶层。那里摆着几个空的玻璃罐,罐口积了点灰尘,唯独最右边的罐子,瓶口干干净净,像是刚被人动过,“这罐子原来装什么的?”
没人能回答。盛江却忽然转身,再次看向尸体旁的白瓷盘。那束风干的迎春花摆得规整,花瓣却并非自然脱落,靠近花萼的地方,有几处极细微的撕裂痕。“这花不是完整的标本。”他指尖捏起一片花瓣,“边缘有碾压痕迹,凶手在摆放前,应该是把花藏在什么地方带进来的,不小心压到了。”
“藏在哪?”陆沉追问,语气里的别扭早没了,只剩急切。
盛江没直接回答,目光扫过屋内紧闭的衣柜门。那柜门缝隙里,露出一截米白色的衣角,看着像是死者的衣服。他走过去,轻轻拉开柜门——里面挂满了衣物,叠得整整齐齐,唯独最下层的抽屉,拉了一半,露出里面的首饰盒。
唐舞若立刻上前,打开首饰盒。里面摆着几条项链、几只手镯,却都是些轻巧的银饰,根本不可能在腕骨处压出陈旧性痕迹。“丢失的饰品不在这。”她抬头看向盛江,“凶手拿走它,却没动其他首饰,说明不是图财,那东西对他有特殊意义。”
“还有个漏洞。”盛江忽然开口,目光落在门口的鞋柜上。鞋柜上摆着两双女士拖鞋,一双崭新,一双沾着点泥渍,显然是死者常穿的。但鞋柜旁的地面,却干干净净,连一点鞋印都没有,“凶手没穿鞋套,也没戴鞋套,进来时沾了外面的雨水,怎么没留下脚印?”
陆沉瞬间脸色一变,立刻蹲下身检查地面:“地面是瓷砖,刚才进来时没注意……这是被拖过了?可现场看着明明是凌乱的!”
“是‘刻意的凌乱’。”盛江走到客厅中央,目光扫过散落的抱枕、歪倒的靠垫,“这些东西看着乱,却都避开了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抱枕没压在血迹上,靠垫刚好挡住了鞋柜到沙发的路,像是凶手故意摆出来,掩盖他清理现场的痕迹。”
唐舞若的指尖在笔记本上飞快滑动,眉头越蹙越紧:“医学背景、懂传统文玩、能精准清理痕迹、还对死者的某件饰品有执念……现在又多了个‘熟悉现场布局’,他到底是怎么做到在一小时内,既行凶,又清理得这么干净,还布置出这堆‘死亡符号’的?”
话音刚落,楼道里传来吴磊急促的脚步声,他抱着笔记本跑进来,脸色比刚才更白:“陆队、唐局!查到死者身份了,她叫林晚,是附近书画院的画师,而且……她半年前,因为一场医疗纠纷,告过市一院的一位医生!”
“医疗纠纷?”陆沉眼睛一亮,“那医生什么背景?懂不懂书画?”
“叫周明,是外科医生,据说业余确实喜欢书法!”吴磊语速飞快,“可还有个事——周明上周刚出国交流,现在还在国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这个消息像一盆冷水,浇得众人瞬间沉默。盛江却忽然抬头,目光落在那张带血的纸条上,“春归花未谢”五个字被血水浸得发皱,他忽然开口:“这诗句,不是凶手原创的。”
唐舞若立刻抬头:“你见过?”
“半年前,城西有过一起悬案,死者是位老教授,手边也留了半张纸条,写着‘秋至叶未枯’。”盛江的目光沉了沉,眼底的薄雾似乎又浓了些,“当时现场也有一束风干的菊花,同样被人清理过痕迹,只是那时候,没人在意那半句诗。”
陆沉猛地站起身:“两起案子?难道是连环作案?”
“不好说。”唐舞若快步走到盛江身边,纤细的身形挺得笔直,“但现在线索全断了——有嫌疑的人不在国内,现场痕迹被清理大半,丢失的饰品找不到,连诗句都可能是模仿作案……”她转头看向盛江,“你觉得,接下来该从哪查?”
盛江没说话,只是再次看向那束迎春花。花瓣根部的福尔马林味似乎更清晰了些,他忽然伸手,轻轻拨开最外层的花瓣——花萼深处,竟嵌着一点极淡的、暗红色的印记,像是某种印章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