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字里有个“默”字。母亲说,怀我的时候,她总爱在清晨独坐,感受那份天地初开的宁静。她说:“你不是不言,你是在寂静中积蓄力量的人。”可这份“力量”,在漫长的青春里,于我而言,更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
我叫沈默,人如其名,是教室里最安静的影子。我的世界是工笔细描的素描,线条清晰,层次分明,唯独没有色彩。而她,林曦,是那个骤然闯入我这片灰白世界的,泼洒而出的油彩。
她是高二那年转来的。我记得那天,她跟在班主任身后走进来,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却像携着一整个夏天的明亮。当她开口自我介绍,声音清亮如溪水撞石:“我叫林曦,晨曦的曦。”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名字里那个被母亲寄予厚望的“默”字,在她的光芒下,第一次显得如此单薄、如此沉寂。
她是光,而我,是光投下的影子。
她的光芒,并非咄咄逼人的烈日,而是晨曦那种温暖、包容,能唤醒万物生机的光。她能轻易解出让我绞尽脑汁的数学题,也能在辩论赛上逻辑缜密,侃侃而谈;她爱笑,笑声像一把碎玉,洒落在教室的每个角落;她跑起来,马尾辫在身后划出青春的弧线,仿佛连风都眷恋她。我开始不自觉地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她,我的素描本里,渐渐多了许多模糊的、试图捕捉光晕的练习。我记录她发言时微扬的嘴角,记录她凝望窗外天空时专注的侧影,记录她被风拂起的发梢。我的“默”,成了我守护这场盛大无声爱恋的堡垒。
我以为我会永远这样,做一个合格的影子。直到那个黄昏。
我忘了带素描本返回教室,却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看见她正站在布告栏前。那上面贴着我唯一一次鼓起勇气参赛却无人问津的获奖风景画——一幅描绘破晓时分的画。她站了很久,久到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好长。然后,我听见她轻声对身旁的朋友说:
“真美。尤其是光线的处理,你看,这朦胧的光,多温柔,多安静。像它的作者一样。”
她提到了我的名字。她说:“沈默,他这个人,就像他名字里的这个‘默’字,不是无声,是一种很深沉、很可靠的力量。你懂吗?”
那一刻,世界万籁俱寂。廊外是喧嚣的车流与人声,廊内,我的心跳如擂鼓。我名字里的那个字,那个我一度认为隔绝了我与她之间所有可能的字,第一次,被她的光芒如此温柔地照亮了。它不再是我黯淡的注解,而是她眼中的,一种“深沉的力量”。
后来,我们渐渐熟悉。她会拿着不懂的题目来问我,说喜欢我讲解时条分缕析的耐心。我们会在午后的图书馆并肩看书,偶尔交流一句心得。再后来,是一个晚自习后的夜晚,我们巧合地一同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星河在天,夜风沉醉。沉默(这次是真正的沉默)行走了一段后,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光。
“沈默,”她叫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你知道吗?你的‘默’,不是沉默的默。”
我一怔,心跳漏了一拍。
“是……墨水的墨。”她笑起来,眼里的光荡漾开,“是能画出最动人风景的,那种浓稠的、蕴藏着无限色彩的可能性的墨。”
我望着她,望着这缕照亮我、也重新定义了我的晨曦。心中那座由自卑和寂静筑起的高墙,在那一刻轰然倒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春风拂过的、开满鲜花的原野。
我依旧叫沈默。但这个名字,因她的光芒而被赋予了全新的、充满爱意的释义。她是曦,驱散迷雾,定义晨昏;而我,是那个因她而懂得,最深沉的“默”,原来是为了酝酿世间最响亮的回响——那一句,最终能坦然说出口的:
“林曦,我的风景里,不能没有你这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