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太郎的眼神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
他确认了我的混乱,我的摇摆,我试图在徐伦的光、安娜苏的解析和他自身的冰冷沉默间寻找立足之地的徒劳。
我呢,也从他那深海般的眼神里,确认了他并非一无所知。
他像一块沉入水底的墨,沉默地观看着水面上所有光与影的变幻。
日子以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涌潜藏的方式流淌。
我依旧和徐伦在一起,但她挽着安娜苏手臂的画面,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我视觉的角落,每次不经意瞥见,都会引发一阵微弱的、持续的钝痛。
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她,观察她看安娜苏时的眼神,那里面有欣赏,有一种棋逢对手般的亮光,那是我从未在她看我的眼神中找到过的东西。
她看我,更像是在看一件珍爱的、却无需过多费神理解的收藏品。
安娜苏的存在感越来越强。他不再只是徐伦身边的背景,他会主动和我说话,问一些看似寻常,却总能精准刺探我边界的问题。
“F.f,你喜欢海,还是更喜欢游泳池?”
“如果一直不下雨,你会觉得干渴吗?”
“承太郎……他身上的气息,是不是让你觉得熟悉?”
他的问题像手术刀,冷静地解剖着我试图维持的正常表象。
我有时含糊其辞,有时干脆沉默。但每一次应对,都让我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又透明了一分。
承太郎则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座自我封冻的冰山。
我们偶尔在走廊、在食堂遇见,他的目光好似极快地掠过我。
我也就装作不在意。
周五下午,社团活动结束后,天空阴沉下来,空气闷湿,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雨。我独自一人往宿舍楼走,渴望能尽快回到那个能让我稍微喘息的空间。
在连接教学楼和宿舍的林荫道上,我看到了承太郎。他站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似乎是在等人,又似乎只是在那里停留。帽檐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和线条清晰的下颌。
我本能地想绕开,但路径只有这一条。硬着头皮走过去,祈祷他不要注意到我。
就在我即将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几乎要融进潮湿的空气里。
“他在利用你。”
我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血液,或者说,我体内循环的水流,瞬间仿佛凝固了。
“……谁?”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他没有回答“谁”,只是继续说,目光看着前方虚无的某处,像是在对空气陈述。
“他想通过你,借助我看清楚徐伦。”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帽檐下的目光像透过深水压过来的重量,“你感觉不到吗?”
我感觉不到吗?
安娜苏那些试探性的问题,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我不愿意去深想。
因为在那种被解析的刺痛中,夹杂着一种诡异的、被“看见”的颤栗感。
这感觉不同于徐伦全然的笼罩,也不同于承太郎彻底的拒绝,它是一种危险的、却让我无法完全抗拒的吸引力。
“这不关你的事。”我听到自己用一种近乎防御的尖锐语气回应。我不喜欢被他这样直白地戳穿,尤其是在他曾经明确拒绝过我之后。
承太郎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更像是一种……自嘲或者说无奈的纹路。“随便你。”他收回目光,重新变回那座沉默的冰山。
就在这时,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噼里啪啦,瞬间打湿了地面,也打湿了我们的肩头。
我下意识地往树荫深处缩了缩。承太郎却似乎毫不在意,依旧站在原地,任由雨点打在他的帽檐和外套上。
雨幕很快变得密集,周围的世界模糊起来,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我们两人,被困在这棵香樟树下,陷入一种更加窒息的沉默。
雨水的气息弥漫开来,带着泥土的腥味和植物被冲刷后的清新。这种湿润让我本能地感到舒适,体内那些焦躁的、紊乱的波动似乎也稍微平复了一些。我偷偷看向承太郎,雨水顺着他帽檐滴落,划过他线条冷硬的下颌,没入衣领。他看起来……很湿,很冷。
鬼使神差地,我往前走了一小步,靠近他,然后伸出手,不是触碰他,只是将手掌摊开,悬在他被雨水打湿的衣袖上方几厘米的地方。一个微小而徒劳的、试图为他遮挡一点风雨的姿态。
他身体似乎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动,也没有推开我。
我们就这样站着,在倾盆大雨的树下,一个试图用掌心为对方遮挡一丝风雨,一个默许了这种无声的、笨拙的靠近。没有言语,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和我们之间那复杂难言、仿佛被雨水浸泡得更加沉重的空气。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稍歇。我收回手,掌心因为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而有些发麻。
“……雨小了。”我低声说。
“嗯。”他应了一声,依旧没有看我。
我深吸了一口雨后的潮湿空气,转身,快步离开了树下,逃离了那片被他气息笼罩的、令人心慌的领域。
跑出一段距离,我忍不住回头。
香樟树下已经空无一人。只有被雨水洗刷得格外翠绿的树叶,和地上湿漉漉的、映着破碎天光的水洼。
掌心那为他悬停过的位置,似乎还残留着雨水的凉意,以及一种……比雨水更沉重的、属于他沉默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