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荀彧倚在榻上,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想起二十九年前那个同样飘雪的冬日,他第一次见到曹操的场景。
那时他放弃一切投奔曹操,孤身一人来到军营。
那时曹操不过三十四五,一身戎装,眼睛里却燃烧着能融化整个寒冬的火焰。
他记得,
曹操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文若,吾之子房也!”
“子房……”荀彧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张良助刘邦得了天下,而他荀彧辅佐曹操,究竟是为了什么?
“报——”侍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魏公派人送来食盒一件。”
荀彧缓缓起身,整了整衣冠。他知道这一刻终将到来,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
他有些悲凉的想,或许曹操真的对他灰心无意了。
自他上次力阻曹操称帝,两人为此大吵一架。
说是大吵一架,其实并未发生很激烈的争吵。
两人都是很聪明的人,不喜欢同别人撕破脸皮。
最后曹操拂袖离去,只剩荀彧一人留在屋内。
如今也是荀彧一人坐于床榻边,
食盒放在案上,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制成,雕着精细的云纹。
荀彧的手轻轻抚过盒面,指尖传来的凉意直透心底。
“魏公可还有其他话?”他问使者。
使者摇头。
荀彧深吸一口气,打开食盒。
空的。
盒内空空如也,唯有木质本身的纹路,像极了他们交织半生却终成虚妄的命运。
他愣住了,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身的凉水。
曹操啊曹操,我到底是看错你了啊。
你竟是想要我死么?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屋子里回响,凄凉而悲怆。
“文若,你看这天下,将来会是谁的天下?”记忆里的曹操指着苍茫大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雄心。
“自然是汉家的天下。”那时的荀彧回答得毫不犹豫。
曹操转头看他,目光深邃:“有文若在,何愁天下不定?”
那是建安五年,官渡之战前夜。曹操亲率大军迎战袁绍,临行前将许都和天子都托付给荀彧。
那一夜,他们同榻而眠,如同民间夫妻般窃窃私语,共商大计。
“若彧不幸死在许都,明公会如何?”黑暗中,荀彧忽然问。
曹操沉默良久,答道:“那我便让这天下人为文若陪葬。”
荀彧那时只道:“明公又在说笑了。”
而今,天下将定,他却等不到那一天了。
荀彧颤抖着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那里装着的是他早已备好的毒药。
空食盒——好一个空食盒。
汉禄已尽,他荀彧再无食可吃。
他想起那些并肩作战的岁月,曹操在外征战,他在内持重。
军国大事,曹操无不与他商议。那些鱼雁传书的日日夜夜,曹操甚至会在战事间隙写信安慰他:“贼来追吾,虽日行数里,吾策之,到安众,破绣必矣。”
那样私密的信件,无关战局,只为安抚后方那个为他担忧的人。
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或许是曹操权力日重,或许是汉室日渐衰微,或许是他发现自己再也看不懂那个曾经誓言匡扶汉室的主公。
或许自己从来都没有看清过他。
许多事情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
“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当曹操欲进爵国公、加封九锡时,他如是劝谏。
曹操闻言,勃然变色。
那一刻,荀彧就知道,他们之间,结束了。
他拧开瓷瓶,将毒药一饮而尽。
剧痛袭来时,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深冬的夜晚,外头的白梅溢出香气,曹操搂着他,在他耳边低语:“文若,待天下平定,我与你共看这万里江山。”
“然后呢?”他记得自己这样问。声音平静的听不出一丝波澜。
曹操没有回答。
现在他明白了。
没有然后。
从来就没有然后。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案上那个空空如也的食盒。
就像他们之间的关系,曾经装满了信任、理想和共同的目标,如今什么都不剩了。
建安十七年冬,荀彧卒,年五十。
次年,曹操进封魏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