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休自己在闹钟即将发出第一声嗡鸣前,用精确到毫秒的直觉按下了静音。房间沉陷在一种死寂的灰蓝里,凌晨四点半,城市尚未苏醒,或者说,尚未开始它喧嚣的伪装。
头痛,像一枚生锈的铁楔,牢牢钉在他的左太阳穴后方,随着脉搏一下下搏动,钝痛沿着神经纤维蔓延,勾勒出半侧头颅的轮廓。他闭着眼,深呼吸,试图用意志力将那楔子逼出去,但效果甚微。这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偏头痛,与那些如影随形的记忆碎片一样,是他身体这座精密仪器上无法修复的暗伤。
他坐起身,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房间里凝固的寂静。薄被滑落,露出瘦削但肌肉线条分明的上身。空调温度打得很低,冰冷的空气接触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公寓不大,装修像《银翼杀手》里的样式,但并不压抑,因为落地窗能映射大量光明,家具是东淘西淘的,最近刚买了个美式复古柜子用来装CD和零食,唯一的“杂乱”,属于靠窗的那一隅——一套昂贵的音乐制作设备,耳机像史前生物的甲壳般厚重,旁边散落着几张黑胶唱片封套。
他没有先去洗漱,而是径直走到设备前,戴上了耳机。没有选择播放列表里那些节奏暴烈、音效扭曲的摇滚或实验电子,他只是按下了静音键,让巨大的耳罩将外界最后一丝微弱的噪音也隔绝。
绝对的静。
在这人造的静寂中,他头颅内的钝痛似乎变得更为清晰,但也奇异地被隔绝开来,仿佛成了可以客观观察的标本。他需要这种绝对的隔离,来为一天构筑防线。
几分钟后,他摘下耳机,走向浴室。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疲惫但异常英俊的脸。下颌线紧绷,唇色很淡,眼窝深邃,那双眼睛是浓墨般的黑,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沉寂的、过度消耗后的虚空。他仔细地刮着胡子,动作一丝不苟,如同准备进行一场解剖。
手,在这个时候,开始细微地颤抖。
拿着剃须刀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发出一种高频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他停下动作,将手举到眼前,平静地注视着。这颤抖,是身体对他长期超负荷运转的控诉,是深藏于神经系统深处的、无法磨灭的烙印。他握紧拳头,指节泛白,用力到微微颤抖,然后再缓缓松开。反复几次,颤抖稍稍平息。
他能用意志力短暂地控制它,但无法根除。就像他能用法医的权威身份、用冷静理性的外壳包裹住内心那个曾经饱受欺凌、在绝望中瑟瑟发抖的少年,却无法将那段过去彻底删除。
洗漱,更衣。他选择了一套熨烫得笔挺的深黑色西装,白衬衫扣到最上一颗。领带?不需要。法医的工作服会覆盖这一切。但这份一丝不苟,是他对自己的要求,是维持“正常”表象的仪式。
窗外,晨雾正浓。灰白色的水汽缠绕着高楼,模糊了世界的轮廓。
他拿起车钥匙,走出公寓门。厚重的防盗门在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将他与那个内部充满挣扎的私人空间隔绝。
电梯下行,数字不断跳动。他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闭上眼,试图将残余的头痛驱散。
车驶入浓雾之中,仿佛进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灰白梦境。冷休打开了车载音乐,这次不是寂静,而是放起了一首节奏急促、充满工业噪音的实验电子乐。扭曲的音符和强劲的节拍,与他内心的波澜和身体的隐痛奇异地同频,形成一种对抗性的共鸣。他讨厌那些无病呻吟的抒情和浅薄的旋律。他需要的是这种能够撕裂平静、直击核心的力量感。
雾气笼罩着前路,能见度极低。他握紧方向盘,稳定着那双偶尔会背叛他的手,向着案发现场驶去。
那里,在城郊的荒地上,一场等待了十七年的对话,或许即将开始。而第一声敲门声,将由他来听见
城郊,情况特殊。
通常,“情况特殊”意味着现场惨烈,或者尸体状态异常,又或者…案件本身透着非同寻常的诡异。
车驶入浓雾之中,仿佛进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灰白梦境。冷休打开了车载音乐,这次不是寂静,而是放起了一首节奏急促、充满工业噪音的实验电子乐。扭曲的音符和强劲的节拍,与他内心的波澜和身体的隐痛奇异地同频,形成一种对抗性的共鸣。他讨厌那些无病呻吟的抒情和浅薄的旋律。他需要的是这种能够撕裂平静、直击核心的力量感。
雾气笼罩着前路,能见度极低。他握紧方向盘,稳定着那双偶尔会背叛他的手,向着案发现场驶去。
那里,在城郊的荒地上,一场等待了十七年的对话,或许即将开始。而第一声敲门声,将由他来听见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闹钟是柔和的渐响铃音,像清晨林间的鸟鸣。
木书野在它完全响起前醒来,伸手按掉。身侧的位置已经空了,只留下一点点凹陷和微凉的触感。她并不意外,冷休的生物钟总是精准得可怕,或者说,他根本很少允许自己真正沉睡。
卧室里弥漫着淡淡的、属于他的气息,清冽的松木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那是从他工作服上沾染来的,挥之不去。但更多的,是充斥在这个空间各处的、一种与冷休气质截然相反的“可爱”氛围。
床头上,摆着一排三丽鸥的库洛米和帕恰狗公仔,它们旁边是最近很火的大鼠,那个总是一脸摆烂的鼠。靠墙的玻璃柜里,分门别类地陈列着各种盲盒抽来的手办,从治愈系到暗黑风,琳琅满目。书桌一角,还放着一个印着懒蛋蛋的联名款马克杯。
这些,全都是冷休的“收藏”。
或者说,是他为她构建的、一个充满柔软细节的世界。
外人绝对无法想象,那个在解剖台前冷静得像精密仪器、听着躁动电子乐的男人,私下里会默默地关注各种可爱IP的动向,会为了抽到某个隐藏款而买下一整盒盲盒,然后在某个寻常的日子,像献宝一样,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像完成某种必要程序一样,面无表情地把它们塞到她手里。
“路过,看到,顺手。”他通常是这样解释的,语气平淡无波,眼神却会微微移开,耳根偶尔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淡红。
木书野总是笑着收下,从不戳穿。她知道,这是冷休表达“在意”的独特方式。他不用甜言蜜语构建浪漫,便用这些具象化的、带着萌趣外表的小物件,笨拙地在她周围垒起一座安全的堡垒。节日更不用说,礼物总是准时出现,价值不菲,且必然伴随着一个或多个可爱的元素。他似乎坚信,这些柔软的东西能抵御外界的一切寒凉,包括他自己内心深处无法驱散的冰冷。
她起身,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客厅的茶几上,放着一个保温杯,旁边压着一张便签,是他锋利而简洁的字迹:“热牛奶,喝了。”
他总是这样,用近乎命令式的口吻传递着关心。木书野端起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她想起两年前,他第一次向她袒露那些沉重的过往时,也是这般僵硬,仿佛在陈述别人的故事,只有紧握到骨节发白的手和细微颤抖的声线,泄露了那冰封下的惊涛骇浪。从那以后,她就知道,接收他的好,需要连同他那些别扭的、沉默的、甚至有些笨拙的方式一起接纳。
她快速洗漱,换上痕检科的制服。镜子里的她,眉眼清秀,眼神里有一种独特的沉静和韧性。只有和冷休在一起时,那沉静里才会漾开温柔的水波。
手机震动,是同事发来的信息,确认了城郊现场的具体坐标和初步情况——“白骨化,疑似多年陈尸,环境干扰严重。”
木书野神色一凛。白骨化,多年。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往往意味着棘手和复杂。她迅速回复:“收到,即刻出发。”
她拿起车钥匙,目光扫过玄关柜子上那个冷休送的、戴着骷髅头项链的线条小狗摆件,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然后,她收敛笑意,深吸一口气,推门走入依旧浓重的晨雾中。
她的车是一辆小巧灵活的SUV,车里也挂着冷休送的、印着蛋黄哥的摇头晃脑车载香薰。她启动车子,调出导航,朝着案发现场驶去。
雾气比想象中更浓,能见度很低。她开得谨慎,心里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先她一步出发的男人。他的偏头痛今天发作了吗?面对“情况特殊”的现场,他那过度紧绷的神经能否承受?
她知道他强大,近乎非人地强大。否则无法从那样的深渊爬出,走到今天的位置。但他的强大,是建立在摇摇欲坠的根基上的,像一座用意志力强行粘合的琉璃塔,美丽,却易碎。她既是他的搭档,也是他秘密的守护者,更是他脆弱时刻唯一的见证人。
到达现场时,警戒线已经拉起,黄色的带子在灰白的雾气中显得格外刺目。几辆警车和法医勘查车停在一旁,闪烁的警灯给这片荒芜之地蒙上了一种不真实的氛围。
她穿上鞋套,戴上手套和口罩,提着痕检箱,弯腰钻过警戒线。视线穿过稀疏的杂草和略显泥泞的地面,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冷休站在一片被标记出来的区域旁,已经穿上了白色的防护服,背影挺拔而孤直。他微微低着头,正在听现场刑警介绍情况,侧脸在口罩和帽子的遮掩下,只露出一双专注而沉静的眼睛。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把已经出鞘的、寒光凛冽的刀,精准地切入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迷雾。
他似乎感应到她的到来,侧过头,目光穿越人群,与她短暂交汇。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点头都没有,但木书野捕捉到了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放松。那是只有她才能读懂的信号——他确认了她的存在,如同确认了一件精密仪器找到了匹配的组件。
她快步走过去,开始自己的工作。痕检的第一步是观察。她仔细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这片荒地,杂草的高度,土壤的质地,附近是否有脚印、车辙印,或者其他遗留物。
然后,她的目光落到了那片被圈出的中心区域。
那里,一具白骨静静地躺在荒草与泥土之间,大部分骨骼已经暴露,呈现出一种经年累月后的灰黄色,与深褐色的土地几乎融为一体。颅骨侧歪着,空洞的眼窝望着雾蒙蒙的天空,带着一种永恒的、令人心悸的沉默。
“初步判断,埋藏时间超过十年,女性,年龄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周围没有发现衣物纤维和随身物品,埋藏地点相对随意,但……” 冷休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冷静、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木书野蹲下身,凑近观察骨骼表面和周围的土壤。她注意到一些不寻常的痕迹,在胫骨和尺骨上,有一些非常细微的、非自然磨损的划痕,像是被某种工具刻意处理过。
“骨骼上有标记。”她轻声说,同时用相机拍照固定。
冷休闻言,也蹲了下来,靠在她身边。防护服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他凑近观察她指出的位置,两人的头几乎靠在一起。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气,与她周围冰冷的死亡气息形成奇异对比。
“嗯。”他短促地应了一声,表示确认。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那些划痕,“不是动物齿痕,也不是自然风化。是利器造成的,很小心,但留下了模式。”
他的声音很低,只有她能听清。在这种时候,他们之间的默契不需要多余的语言。他是解读尸体语言的人,她是捕捉环境蛛丝马迹的人。他们的工作交织在一起,共同拼凑死亡的真相。
木书野继续扩大搜索范围,指尖轻轻拨开杂草,检查着每一寸土地。冷休则开始更详细地检查骨骼,测量,记录,他的动作精准而稳定,那双在日常生活中会细微颤抖的手,在握住解剖刀或测量工具时,却稳得如同磐石。
现场只有风声,相机快门的咔嚓声,以及他们偶尔简短的、专业术语构成的交流。
然而,随着勘查的深入,一种隐隐的不安开始在木书野心中蔓延。这具白骨,这些刻意留下的标记,还有这偏僻的、几乎被遗忘的埋尸地……一切都透着一股陈腐的、却又暗藏锋芒的恶意。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不远处草丛里一个微小的反光点吸引。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用镊子轻轻夹起。
那是一枚极其细小的金属片,边缘有些磨损,形状不规则,像是从什么东西上脱落下来的。它太不起眼了,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
“冷休”她唤他,将镊子上的金属片递到他眼前,“这个。”
冷休停下手中的测量,目光聚焦在那枚小小的金属片上。他接过镊子,对着光线仔细查看。雾气中,光线漫射,但那金属片依旧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用那种特有的、毫无波澜却足以让人心沉的语调说:
“这不是第一现场的东西。而且……这材质,很像某种特定型号的……手术器械上的碎片。”
话音落下的瞬间,周围的雾气仿佛更浓重了,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十七年前的悬案尚未揭开面纱,新的疑点却已如毒刺般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