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又在日历上划掉了一格。距离我上一次拿起画笔,已经过去了三百七十四天。
赵建国把晚餐端上桌时,我正在擦拭灶台。他喜欢一切锃亮如新,就像他经营的医疗器械,容不得半点污渍。三菜一汤,摆盘精致,营养均衡,是他根据我的体重和“健康状况”精确计算好的。他微笑着看我,眼神里是称许,像在欣赏一件保养得当的藏品。
“多吃点,你最近气色不好。”他夹了一块清蒸鲈鱼到我碗里。
我低头,道谢。鱼肉很嫩,没有一根刺,如同我的人生,被他剔除了所有可能造成伤害的棱角。
饭后,他照例去书房处理邮件。我收拾碗筷,水流声哗哗作响,掩盖了我胸腔里那点微弱的叹息。透过厨房的窗户,能看到对面楼里零星亮着的灯火。那些窗户后面,是否也有像我一样,被困在“完美生活”标本盒里的女人?
(二)
我的工作室,现在叫储藏室了。
趁他今晚有应酬,我偷偷溜了进去。灰尘在昏暗的光线里飞舞。角落里,那个蒙尘的画架还在,下面压着几个厚厚的素描本。我抽出一本,指尖拂过封面,上面还残留着颜料的痕迹。
翻开,张扬的色彩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睛。那是我为“浮生”系列设计的海报初稿,曾经获得业内金奖。评委说我的作品里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生命力”。多么讽刺。
“不顾一切”?我连选择午餐吃什么的自由都没有。
一张设计稿从夹页中滑落——那是我梦想中的家。巨大的落地窗,阳光充沛,画具随意散落,色彩泼洒得到处都是。而不是现在这个,连靠垫角度都必须精确到45度的展示间。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把画稿塞回去,像做贼一样逃离了那个房间。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松节油的味道,那是我早已被剥夺的呼吸。
(三)
我开始频繁地“头疼”。
这是唯一能让我获得片刻独处的正当理由。躺在昏暗的卧室里,听着窗外遥远的城市噪音,我才感觉自己是活着的。我的手机被他监控着,电脑浏览记录会被检查。只有在这些“头疼”的间隙,我的思想才能偷偷越狱。
昨天,我去了一趟市图书馆。那里有他看不着的书,连不上他家WIFI的公共网络。我在艺术区徘徊,指尖划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书名,像触摸旧情人的脸庞。
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我遇见了一个人。他穿着灰色的连帽衫,坐在长椅上看一本《景观社会》。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眼神很平静,不像赵建国那样带着审视和衡量。
“这里的书,比家里的更自由,不是吗?”他轻声说,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我像受惊的兔子,立刻低下头,快步走开。心跳如鼓。他知道?他看出了我的囚徒身份?
(四)
赵建国发现了我的“秘密”。
不是我去了图书馆,而是我在旧手机备忘录里写下的只言片语。那是我唯一的泄洪口。
“窒息。”
“想念油彩的味道。”
“今天阳光很好,可惜照不进心里。”
他没有勃然大怒,只是用一种极其失望、仿佛我玷污了什么的眼神看着我。
“今祎,我以为你早就放下了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好吗?稳定,舒适,受人尊重。你到底还在不满什么?”
他拿走并格式化了我那部旧手机。“你需要休息,也许是内分泌失调了。我会联系张医生,给你开些调理的药。”
那天晚上,他端来的温水里,多了一粒陌生的白色药片。他说是维生素。
我看着他温柔却不容置疑的眼睛,接过水杯。水的温度透过玻璃杯壁,烫得我指尖发颤。
(五)
我又开始“做梦”了。
不是回忆,是真正的,色彩斑斓的梦。梦里,我还在那间租来的小画室里,颜料弄得满身都是,窗外是嘈杂的市井声,但我笔下生风,感觉自己能创造整个世界。
醒来,面对的是苍白的天花板和身边均匀的呼吸声。巨大的落差像冷水浇头。
那个图书馆里遇到的男人,又一次“偶遇”了我。在公园的长椅上,他递给我一瓶水,没有标签。
“你需要一点勇气,”他的声音像催眠,“或者,一点帮助来忘记。”
瓶身冰凉。我没有接。
他只是笑了笑,把水放在旁边。“当你觉得连呼吸都需要许可的时候,可以找我。我叫‘灰雀’。”
(六)
最后的导火索,是一张被撕碎的设计比赛宣传单。
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混进超市购物袋的。也许是无意,也许是天意。上面赫然印着当年赏识我的那位评委的名字,主题是“破茧”。
赵建国发现它时,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当着我的面,将宣传单撕得粉碎,冲进了马桶。
那晚,他看着我服下“维生素”后,轻轻拥抱着我。
“今祎,别想太多。我们会一直这样幸福下去,直到永远。”
他的怀抱温暖,却让我如坠冰窟。“直到永远”。多么可怕的诅咒。
我看着他熟睡的侧脸,脑海中闪过“灰雀”平静的眼神,闪过图书馆的自由空气,闪过素描本里那些快要褪色的梦想。
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是那该死的药片吗?还是这日复一日,令人窒息的生活?
我轻轻起身,没有开灯。月光透过窗纱,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格子,像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
我走到了窗边,看着楼下那片在夜色中沉默的红枫林。它们在这个季节,本该如火如荼地燃烧。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藤蔓,从心底最阴暗的角落,悄然滋生。
如果……
如果连这具躯壳也化为灰烬。
是不是,就终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