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断壁残垣之上，将整个西荒的轮廓染得一片凄艳。
林缚拄着半截锈剑，蹒跚地走在废墟之中。脚下的碎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混着猎猎作响的罡风，像是谁在低低地啜泣。他身上的玄甲早已碎裂，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口，最深的一道从左肩划到腰侧，此刻正渗出暗红的血渍，将贴身的布衣黏在身上，每动一下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
“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脚步，林缚佝偻着身子，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捂住嘴，指缝间立刻溢出温热的液体。他低头看去，那抹刺目的红在夕阳下泛着诡异的光泽，让他原本就混沌的脑袋更加沉重。
“我……是谁？”
这个问题已经在他脑海里盘旋了不知多少个日夜。记忆像是被浓雾笼罩的沼泽，无论他怎么挣扎，能抓住的只有一些破碎的片段——燃烧的天空、断裂的山脉、还有无数张在绝望中扭曲的脸。那些画面太过惨烈，每次浮现都让他心口像是被巨石碾过，喘不过气来。
他只知道自己叫林缚，从一场席卷天地的浩劫中活了下来，然后便在这片荒芜的西荒漫无目的地行走。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仿佛存在的意义只剩下挪动脚步，直到倒下的那一刻。
“吼！”
一声沉闷的咆哮从前方的废墟深处传来，打断了林缚的思绪。他猛地抬头，握紧了手中的锈剑，尽管那武器看起来连砍柴都嫌钝。
阴影里，一头形似野狗却长着三只眼睛的异兽缓步走出。它的皮毛呈灰黑色，沾满了干涸的血污，第三只竖瞳在额头上转动，闪烁着贪婪而暴虐的光芒。这是荒狼，西荒常见的一阶异兽，以腐肉为食，却也从不介意猎杀活人。
林缚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能感觉到这头荒狼身上散发出的凶戾之气，那是属于一阶异兽的威压。在如今这副状态下，别说一阶异兽，就算是一头普通的野狼，他都未必能应付。
荒狼显然也发现了林缚这只“猎物”，它咧开嘴，露出锋利的獠牙，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湿痕。它没有立刻发动攻击，而是绕着林缚缓缓踱步，像是在评估眼前这个猎物的价值。
林缚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强撑着站直身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虚弱。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任何一丝怯懦都会成为催命符。
“滚开……”
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威胁毫无力度，但他必须发出声音，否则那不断蔓延的恐惧会先一步将他吞噬。
荒狼似乎被他的举动激怒了，额头上的竖瞳骤然收缩，发出一声更加尖锐的咆哮。下一秒，它的身体猛地压低，四肢肌肉紧绷，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林缚的呼吸瞬间停滞。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里的杀机变得浓稠，仿佛实质般压在他的胸口。他下意识地将锈剑横在身前，尽管他知道这根本起不到什么防御作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脆的破空声突然响起。
“咻！”
一支羽箭如同流星般从斜后方的废墟中射出，精准地命中了荒狼的左眼。
“嗷呜！”
荒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后踉跄了几步。它痛苦地用爪子扒拉着受伤的眼睛，鲜血顺着指缝不断涌出，染红了它的半边脸。
林缚愣住了，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羽箭射来的方向。
在不远处一道断裂的石墙后面，缓缓走出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布衣，裙摆上沾了些许尘土，却丝毫掩盖不住她清丽的容颜。她的头发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脸颊两侧，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她的手中握着一把长弓，弓弦还在微微震颤，显然刚才那支箭就是她射出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眸子，像是蕴含着一汪秋水，此刻正平静地看着这边，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射杀一头一阶异兽对她而言，不过是碾死一只蝼蚁般简单。
“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林缚反应过来，连忙拱手道谢。他能感觉到这个女子身上没有散发出任何气息，既不是普通人，也不像是修炼者。这种情况让他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感激。
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目光落在他身上，准确地停留在他腰侧的伤口上。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然后从腰间的布袋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扔了过来。
“接住。”
她的声音如同她的人一样，清冷中带着一丝悦耳，像是山涧的清泉流过玉石。
林缚连忙伸手接住瓷瓶，入手温润。他拔开瓶塞，一股淡淡的清香立刻弥漫开来，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这是……”
“疗伤的药。”女子的声音依旧平淡，“西荒危险，你伤势太重，不处理一下，走不出这片废墟。”
林缚心中又是一暖。在这人人自危的西荒，能遇到这样一位出手相助的陌生人，实属不易。他看着手中的瓷瓶，又看了看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不知姑娘芳名？此恩此德，林缚没齿难忘，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女子似乎不喜欢这种客套，她淡淡地摆了摆手：“举手之劳，不必挂怀。我叫苏清寒。”
说完，她便转过身，似乎准备离开。
“苏姑娘请留步！”林缚连忙喊道。
苏清寒停下脚步，回过头，眼中带着一丝疑惑。
“姑娘，”林缚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还有，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被困在这片废墟里已经很久了，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让他隐约觉得，这场浩劫或许不仅仅影响了西荒，但他没有任何证据。
苏清寒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判断他的话是否可信。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这里是落风城的遗址。至于外面……”
她顿了顿，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声音也低沉了几分：“天下大乱，九域崩塌，早就没有什么‘外面’了。”
林缚的心猛地一沉。虽然他隐约猜到了最坏的结果，但亲耳听到还是让他难以接受。他看着周围断壁残垣，仿佛能看到浩劫发生时的惨烈景象——天空撕裂，大地崩塌，无数生灵在绝望中哀嚎。
“那……还有其他人活着吗？”他颤声问道。
苏清寒点了点头：“还有一些幸存者，散落在各地。不过，大部分地方都被异兽占据了，生存不易。”
她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林缚能感觉到，这份平静之下，隐藏着多少血与泪。
“多谢姑娘告知。”林缚低声道，心中五味杂陈。
苏清寒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废墟深处，只留下一道淡淡的背影。
林缚握着手中的瓷瓶，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开始降临。废墟中响起各种奇怪的叫声，或远或近，像是在宣告黑夜的主宰权。
林缚打了个寒颤，不仅是因为寒冷，更是因为恐惧。他知道，黑夜中的西荒比白天更加危险，那些潜藏在阴影里的异兽，正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他不再犹豫，拧开瓷瓶，将里面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伤口上。药膏接触到皮肤的瞬间，一股清凉的感觉立刻扩散开来，原本钻心的疼痛顿时减轻了不少。
“好药。”林缚忍不住赞叹道。
他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找了一处相对完整的石屋，将门口用碎石堵上，只留下一道缝隙用来观察外面的情况。
做完这一切，他才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但他不敢睡，只能强撑着保持清醒，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黑暗中，时间仿佛变得格外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叫声渐渐稀疏了一些。林缚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朦胧中，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
这一次，画面似乎清晰了一些。
他看到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星河流转，日月沉浮。在星空的中央，有一张巨大的棋盘，棋盘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星辰，每一颗星辰都代表着一个世界。
棋盘的两端，坐着两个身影。
一端是他自己。不，或者说，是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却散发着截然不同气息的人。那个人身穿玄色长袍，面容冷峻，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他的手指修长，拈着一枚棋子，正静静地看着棋盘。
另一端，是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个身影被一团璀璨的光芒笼罩着，看不清面容，只能感觉到一股浩瀚无边、至高无上的威压，仿佛是整个宇宙的主宰。
他们在下棋。
一场无声的棋局，却牵动着亿万世界的命运。
林缚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想看清棋局的走向，想知道最后谁赢了。但无论他怎么努力，画面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他只看到，最后那个模糊的身影似乎笑了，然后光芒散去，身影消失不见。而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则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摇摇欲坠。但他的眼中却没有丝毫沮丧，反而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
紧接着，画面破碎，再次陷入一片黑暗。
“啊！”
林缚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不止。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刚才那个梦……太真实了。
那个坐在棋盘前的人，真的是他吗？还有那个模糊的身影，又是什么存在？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除了残留的疼痛，没有任何异样。但他的脑海里，却莫名地多出了一个念头——
他输了。
输给了那个模糊的身影。
可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真的输掉一切？
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快得让他以为是错觉。
林缚用力摇了摇头，试图将这些纷乱的思绪驱散。他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而不是纠结于这些莫名其妙的梦境。
他看向石屋门口的缝隙，外面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新的一天开始了。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
不仅是为了活下去，更是为了找回那些丢失的记忆，弄清楚自己到底是谁，弄清楚那场浩劫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林缚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经过一夜的休息，加上那药膏的效果，他的伤势好了不少，至少行动已经没有大碍了。他拿起那半截锈剑，走到石屋门口，将堵在门口的碎石搬开。
清晨的阳光洒了进来，带着一丝暖意，驱散了石屋里的寒意。
他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
“不管前面是什么，我都要去看看。”
他低声自语，然后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出了石屋，朝着废墟之外走去。
他没有发现，在他离开后不久，一道素色的身影悄然出现在石屋的屋顶上。
苏清寒静静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她的手中，握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棋子，棋子上刻着一个古老而晦涩的符文，在阳光下闪烁着淡淡的微光。
“你终究还是醒了……”她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只是，这场戏，你还能演下去吗？”
说完，她轻轻一挥手，那枚棋子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际。她的身影也随之变淡，如同晨雾般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没有发现，在她离开后不久，一道黑影悄然出现在石屋的屋顶上。
那黑影身形模糊，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只能勉强看出一个人形轮廓。
苏清寒早已不见踪影，唯有这道黑影静立在残破的屋檐上，目光遥遥锁定林缚远去的方向，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冷意。
“灵附，”黑影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是磨砂纸划过朽木，“这场戏才刚刚开始，而你必定输的一塌糊涂。”
话音落下，黑影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身形微微一晃，便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彻底消失在晨曦的阴影之中，未留下丝毫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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