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一轮明月悬于中天,清辉洒满庭院,将假山池水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
喧嚣了一日的王府彻底安静下来,只余夏虫的低鸣。
林渡川摒退了所有侍从,独自抱着一坛酒,拎着两个酒杯,信步走到庭院中的凉亭里。
他没点灯,就借着月光坐下,拍开了酒坛的泥封,一股清冽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苏绾原本在廊下打盹,被酒香吸引,踱步过来,跃上凉亭的石凳,蹲坐在他对面,歪头看着他。
林渡川斟了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将酒杯在指尖轻轻转动着,目光落在亭外波光粼粼的池面上,有些出神。
月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褪去了白日的慵懒或深沉,显出一种难得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
“过来。”他朝苏绾招了招手。
苏绾犹豫了一下,还是跳下石凳,走到他脚边。
林渡川弯腰,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膝上,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她背脊的毛发。
动作很自然,带着一种无需言说的亲昵。
苏绾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
今晚的林渡川,气息有些不同。
他饮尽了杯中酒,又斟上一杯,这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低沉。
“有时候觉得,这王府像个精致的笼子。”他望着月亮,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膝上的狐狸倾诉,“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却未必真想待着。”
苏绾安静地趴着,耳朵微微动了动。
“小时候,觉得皇宫很大,御花园里的蝴蝶永远追不完。”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怀念,也有些苦涩,“后来才明白,最大的笼子,从来不是有形的墙。是规矩,是眼光,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把人困死的东西。”
他又喝了一口酒,喉结滚动了一下。
“母妃去得早,印象里,她总是一个人坐在窗边绣花,很少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父皇……他是天子,我虽与他是父子,但我懂事起就知道,有些话,不能对他说,有些心思,不能让他瞧见。”
苏绾抬起头,月光下,她看见林渡川的眼底,映着月华,也映着一丝深藏的寂寥。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提起这些私密的往事。
“装傻充愣,挺好的。”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别人当你是个废物,反而安全,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反而活不长久,这道理,我十岁那年就懂了。”
十岁?苏绾心里微微一震。
那正是他经历那场惨变,失去重要亲人的年纪。
原来他这身伪装,是从那么小的时候,就不得不披上的盔甲。
“有时候也累。”他轻轻叹了口气,气息拂过苏绾的耳尖,“真想抛开这一切,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间茅屋,种几亩薄田,养些鸡鸭,什么都不用想……”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一丝向往,但更多的是一种明知不可能的怅然。
【……可是不能。血海深仇未报,暗敌环伺未除,这身不由己的命……如何能放得下?】
最后这句心声,在苏绾心间漾开圈圈涟漪。
她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身体更放松地偎在他怀里,用一种安静的姿态,表示她在听。
夜风拂过,带来池中荷花的淡淡清香。
林渡川不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目光始终望着那轮明月。
苏绾陪着他沉默。
她活了几千年,见过太多悲欢离合,权力倾轧。
但此刻,听着这个年轻人类男子带着醉意的低语,感受着他平静外表下暗涌的孤寂与无奈,她心中那份属于妖王的疏离感,似乎淡去了些许。
原来,无论力量强弱,地位高低,生灵的内心深处,都有着相似的脆弱与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林渡川似乎从某种情绪中抽离出来。
他低头看了看膝上安静得如同睡着的狐狸,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
“跟你说了这么多废话……”他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几分随意,但眼底的柔和却未散尽,“吓着你了?”
苏绾抬起头,琥珀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清亮如水,她看了他片刻,然后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指。
动作很轻,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林渡川愣住了,指尖传来的温热湿软的触感,让他心头莫名一暖。
他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腔震动,带着释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
“好了,夜深了,回去歇着吧。”
他抱起苏绾,站起身,踏着月光,缓缓走回灯火阑珊的内室。
月色依旧清明,亭中的酒香尚未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