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阳光,依旧带着夏末的毒辣,透过礼堂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满是年轻面孔的拥挤空间里,蒸腾起一股混合着崭新校服布料味和青春汗意的气息。
路遥坐在靠过道的位置,几乎整个身子都歪到了过道上,伸长胳膊去够前排朋友手里的手机,屏幕上是昨晚一场NBA比赛的精彩集锦。
“看见没!这个后仰跳投!绝了!”他声音带着点刚变声完毕的清朗,即便刻意压低,也在一片嗡嗡的开学致辞背景音里显得清晰而富有穿透力。
“啧,你小点声!”旁边的朋友笑着用手肘捅了他一下,示意他看讲台。
路遥浑不在意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像只精力过剩的大型犬,终于收回身子,懒洋洋地靠回椅背。阳光恰好落在他一小截汗湿的脖颈上,勾勒出利落的线条和微微凸起的喉结。他随手扯了扯黏在皮肤上的校服领口,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额前微卷的栗色发梢随之晃动。
他并没有注意到,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那道自讲台方向投来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稳定而持久的视线。
讲台上,江逾正作为高二年级的学生代表发言。
他身姿挺拔,穿着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校服,白衬衫的纽扣扣到最上面一颗,严谨得如同他此刻正在宣读的、关于新学期规划与展望的演讲稿。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冷、平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从容和笃定,每一个字的停顿和重音都恰到好处。
任谁看去,这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模范生。
只有江逾自己知道,这份从容之下,是怎样一片惊涛骇浪。
他的目光,看似扫视着全场,如同一位冷静的君王检阅他的疆土,实则轨迹核心,始终牢牢锁定在台下那个过分活跃的、名叫路遥的光源上。
他看见路遥和身边的人交头接耳,看见他因为一个篮球视频而兴奋得眼睛发亮,看见他因为不耐闷热而扯动领口,露出那一小片被阳光镀上金色的皮肤……
江逾握着演讲稿边缘的指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纸张发出细微的、濒临褶皱的呻吟。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吐字清晰:“……希望同学们在新的学期里,不仅能在学业上勇攀高峰,也能在集体生活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价值与方向……”
价值与方向。
江逾在心里咀嚼着这几个字,目光不受控制地描摹着路遥的侧脸轮廓。他的价值,或许就是此刻能站在这里,光明正大地看着他。而他的方向,从三年前那个兵荒马乱的午后,路遥将一个滚到他脚边的篮球随手捞起,并回以一个毫无阴霾的、带着汗水的灿烂笑容时,就已经彻底确定了。
像一颗偏离了原定轨道的行星,从此只能围绕着唯一的恒星旋转。
“……让我们一起,为建设更美好的校园而努力。”演讲稿到了尾声,江逾适时地抬起眼,再次望向那个方向。
就在这时,仿佛某种心电感应,一直沉浸在和朋友小声讨论中的路遥,毫无预兆地转过头,视线直直地朝着讲台,朝着江逾的方向望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江逾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他甚至怀疑这声音是否已经透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礼堂。
他的目光与路遥的在半空中相遇。
那是一双很亮的眼睛,瞳仁是漂亮的浅褐色,像浸在清水里的琥珀,里面还带着未散去的、关于篮球赛的兴奋,以及一丝被打扰的茫然。
江逾几乎是动用了毕生所有的自制力,才让自己的视线没有狼狈地闪躲开。他维持着面部肌肉的稳定,甚至强迫自己微微颔首,做出了一个符合他“会长”身份的、面对台下任何一位同学都可能露出的、礼貌而疏离的点头动作。
但他的大脑深处,已经是一片空白。预演过无数次的、流畅的结束语,险些卡在喉咙里。
路遥看着讲台上那个身姿笔挺、面容清俊的学霸,眨了眨眼。他觉得有点奇怪,这个总是出现在年级红榜第一位的名字——江逾,似乎刚才一直在看自己这边?是错觉吗?
对方的眼神很平静,像深秋的湖水,看不出什么情绪。那个点头也像是无意识的动作。
路遥没多想,只是觉得被这么优秀的人“注视”(哪怕是错觉),有点莫名的、微小的不自在。他习惯性地、也对着江逾的方向,扯开一个惯有的、大大咧咧的笑容,算是回应,然后便迅速转回了头,继续跟朋友咬耳朵去了。
那笑容像一道骤然劈开阴云的阳光,短暂却极具冲击力。
江逾的呼吸滞住了。
他完美地、一字不差地念完了最后的结束语,在如潮的掌声中微微鞠躬,步履沉稳地走下讲台。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后背衬衫,已经被瞬间泌出的冷汗浸湿了一小片。
回到指定的学生干部座位区,身边有其他学生会的成员低声夸赞:“会长,讲得真好。”
江逾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却再次不受控制地穿越重重人影,去寻找那个身影。
路遥正随着人群站起来,准备离场。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校服下摆因为这个动作而向上拉起,露出一截劲瘦柔韧的腰身。然后他勾住朋友的肩膀,一边说笑着,一边随着人潮向礼堂出口涌去。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回头看江逾一眼。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和那个无心的笑容,只是他阳光普照的日常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江逾静静地坐在原位,直到礼堂里的人几乎散尽,喧嚣褪去,只剩下空旷的回音。
他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翻涌的、复杂难言的情绪。那里有被那笑容点燃的、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炽热,也有被对方轻易遗忘、无视所带来的、细密如针扎般的酸涩痛楚。
他轻轻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左手,掌心赫然躺着一枚微微融化的、水果硬糖的糖纸。是刚才路遥在玩闹时,不小心从口袋里掉出来,被他眼疾脚快地踩住,又在人散后悄然拾起的。
糖纸是橙色的,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下,折射出廉价却耀眼的光泽,像极了路遥本人。
江逾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那枚糖纸,感受着上面残留的、或许根本不存在的水果甜香和对方的体温。那点微不足道的触感,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从指尖窜入,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精心维持的冷静自持。
礼堂彻底空了下来,只剩下窗外聒噪的蝉鸣,和他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声在空旷中回响。他闭上眼,将糖纸紧紧攥在手心,糖纸的棱角微微刺痛着柔软的掌肉,这细微的痛感奇异地混合着一种近乎罪恶的快意。
他记得路遥刚才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和同伴嬉笑时飞扬的眉眼,不耐烦热而扯动衣领时露出的小片肌肤,还有……最后那个无意间投向讲台,与他短暂交汇后又迅速移开的、带着茫然和客套笑意的眼神。
那个眼神,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圈苦涩的涟漪。他站在光亮处,而路遥在熙攘的人潮里。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几排座椅的距离,更是某种看不见的、难以逾越的鸿沟。他是优等生江逾,是学生会会长,是“别人家的孩子”;而路遥是阳光,是奔跑的风,是属于更广阔天地的飞鸟。他只能这样,借着职责和身份的光,在无人知晓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收集着这些对方根本不会在意的碎片。
就像手心里这枚糖纸。
它曾经离路遥那么近,此刻却安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带着一点对方留下的、虚幻的温度。
江逾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还残留着人群散去的味道,但他似乎能从中分辨出那一丝独属于路遥的、混合着阳光和汗水的气息。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丝毫未乱的校服,将那张糖纸仔细地、平整地放进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夹层里。
那里,已经躺着几片类似的、不起眼的小东西——一片压干的、形状特别的树叶,一张模糊的、抓拍的运动侧影,还有一张写着潦草数学公式的草稿纸碎片。
他的博物馆,他的宝藏,他一个人的,盛大而无声的暗恋。
他迈步走出空旷的礼堂,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看向远处操场的方向,那里已经有精力旺盛的学生在奔跑喊叫。他不知道路遥是否也在其中。
但他知道,这场一个人的战争,还将继续。他还会继续扮演那个完美的江逾,然后继续在每一个可能的瞬间,贪婪地捕捉属于路遥的光。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糖纸的触感和轻微的刺痛。
他低下头,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混合着苦涩与一丝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