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道场
未入四川,先感其形。展开地图,它宛若一个大地的肚兜,被群山紧紧环抱。西面,是号称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雪峰嵯峨,如天神冰冷的甲胄;北有秦岭大巴山,层峦叠嶂,是阻隔寒流的巨大屏风;南接云贵高原,山势雄奇,瘴雨蛮烟;东缘则是连绵的巫山山脉,三峡如锁,扼守着通往楚地的水道。这严丝合缝的合围,便圈出了中国地理上独一无二的——四川盆地。
盆地,盆之地也。这名字起得再贴切不过。它自成一个世界,外面是兵戈铁马,是朔风呼啸,里面却是被山峦温柔捧在手心的温润乾坤。于是,冷风被滤得柔和,战火被挡得七七八八,所有的灵气、水分和故事,仿佛都在这只巨大的“盆”里酝酿、发酵,蒸腾出那独有的、既人间又仙家的氤氲气息。
还未踏入那条街,空气便先黏稠湿润了起来,是香烛与花椒、熟油辣子与陈年木料混合着水汽的味道,一种属于人间,又通着神明的、奇异的氤氲。这便是四川,一个连烟火气里都缠绕着神谕的地方。
我此行遇到的几位向导,竟都自称身怀异术。第一位姓王,在去往青城山的车上,他便指着窗外云雾缭绕的山峦对我说:“这山势走向,暗合青龙摆尾之象,是聚灵之地。我看你眉宇间有股气,最近是否常感心神不宁?”我略感诧异,他随即从口袋里摸出三枚磨得锃亮的乾隆通宝,“要不,我给你起一卦?”那铜钱在他古铜色的掌心中,仿佛真有了一丝灵性。
第二位便是领我穿行于市井的李导。他是个精瘦的本地人,眼角眉梢堆着生意人的活络。与王导的山野玄妙不同,他的本事更接地气。走在巷子里,他能指着路边一只打盹的花猫说:“这猫卧坎位,主财,这家铺子生意差不了。”路过一户人家,他瞥一眼门楣,便低声说:“门口这石敢当摆得偏了三分,煞气没全挡住,主家怕是常有口角。”他不仅能看宅望气,还能“摸骨消灾”。茶摊闲坐时,一位愁眉不展的老板娘伸出手来,他捏着对方指节沉吟片刻,便断言:“指间有隙,漏财;但掌丘饱满,根基未动。我教你个法子,在柜台东南角放个紫砂葫芦,半月内可见效。”那老板娘听得连连点头,仿佛病患得了良方。
而第三位陈导,则是在一座古寺相遇的。他言语不多,气质沉静,却自称能“解签破梦”。寺中求得一支中平签,他拿来只看一眼签文,又端详我片刻,便缓缓道:“你这事,困不在外,而在内。心中犹豫,如舟行逆水。签文说‘风送滕王阁’,你缺的是一阵东风,这风,是你自己的决断。”话语平常,却如暮鼓晨钟,敲在心坎上。
这三位职业导游,指引道路是他们的本职,而窥探命运、消灾解难,竟也成了他们自然而然提供的“服务”。在这片土地上,似乎通晓易学八卦并非什么稀奇事,而是与熟知哪个巷子的抄手最正宗、哪个茶馆的竹叶青最清冽一样,成了他们职业素养的一部分。
街巷是潮湿而拥挤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温润。两旁摊铺林立,卖的不只是吃食杂物,更有许多我未曾预见的。一个老婆婆守着一个竹编的簸箕,里面不是针头线脑,而是些用红布包着的小小符咒,她不言不语,只静静地看你,眼神浑浊却又仿佛洞悉一切。再往前,一个中年汉子,摊开一块蓝布,上面摆着些泛黄的线装书和罗盘,他不吆喝,只低头摩挲着一块龟甲,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聆听来自远古的低语。
李导在一处茶摊前停下,熟稔地与人打招呼。那几位闲坐的茶客,啜着盖碗茶,聊的并非柴米油盐,而是西村某户人家请了端公做法事,东街的娃娃受了惊,喊魂后便好了的奇闻。他们的言语那样平常,就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和菜价。我坐在一旁,听着那些关于命运、鬼神和因果的街巷闲谈,忽然觉得,在此地,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与脚下这片坚实的土地,竟只有一线之隔。而我的三位向导,不过是这条界限上最活跃的摆渡人。
正恍惚间,李导拉我到一个卦摊前。摊主是位清癯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脸上沟壑纵横,却有一双异常清亮的眼睛,那眼神,竟与我的三位向导有着某种神似。同行的伙伴起了兴致,要算一算前程。老者并不问生辰,只让他拈了三枚铜钱,在手中摇动,而后掷于案上。叮当作响,如是六次。老者盯着那几枚翻滚的铜钱,时而蹙眉,时而舒展,口中念念有词。末了,他抬起眼,用那种仿佛能穿透迷雾的声调,缓缓说道:“云开月现,是好兆头,但眼下还在云里,需静心等待。你命里带驿马,是奔波的,但根基在水边,近水则安。”
一番话说得玄妙,伙伴将信将疑。我却更留意老者的神态,他那份笃定,与王导摇卦时的肃穆、李导摸骨时的了然、陈解读签时的深邃,如出一辙。我忽然想,或许占卜的意义,不在于那几句模棱两可的判词,而在于这仪式本身——在于那铜钱坠落的脆响里,在于那袅袅升腾的香烟中,人们将自己对未知的恐惧与期盼,郑重地交付出去,从而获得一份走下去的安心。而我的向导们,正是这仪式的促成者与参与者。
辞别老者,天色向晚。我们登上一处高台,俯瞰这座沉浸在暮色与香火中的古城。远山如黛,静默无言,千百年来,它们便是这样注视着脚下的众生,看他们祈祷,看他们困惑,看他们在神佛与世俗间寻求平衡。
李导在我身旁,轻轻说:“你看这万家灯火,每一盏下面,可能都供着一尊神,或念着一桩心事。我们四川人,信这些,不是迷信,是敬重。敬重头上的天,脚下的地,和心里那个摸不着的‘道’。我们这几个当向导的,不过是借着老祖宗传下来的一点法子,帮游客们也指指心里的路罢了。”
我默然。是啊,在这里,神灵并非高踞于冰冷的庙堂之上,而是流淌在滚烫的火锅里,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交织在导游的闲谈、小贩的交易和老人的卦象里。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生活哲学。它让人们在面对命运的无常与生活的艰辛时,多了一份豁达与韧性——尽人事,而后,听一听神谕。而导游们那兼具职业性与神秘性的“指点迷津”,也成了这盆地中一道独特而和谐的风景。
归途上,那香火与市井交织的气味仿佛已浸透了我的衣衫。我带走的,不只是相机里的照片,更是一种对生活的重新理解:原来,人可以如此诗意地与未知共存,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常里,在每一位指路人的口中,安放一个不凡的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