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周屿成了我贫瘠青春里唯一的光怪陆离的涂鸦。
他开始系统性地,或者说,随性地,带我“感受”他的世界。那些描述不再是飘在空中的诗句,而是成了我唇齿间、耳膜里、甚至皮肤上真实震颤的体验。
比如现在。
他拉着我,逃了周五下午最无聊的政治课,钻进了一个据说快要被填埋的旧防空洞。入口隐蔽在一丛疯长的野草后面,铁门早已锈蚀,被他用不知哪里找来的铁棍别开一道窄缝,刚好容我们侧身挤入。
里面是彻底的、黏稠的黑暗,带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霉菌混合的气味,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我的呼吸下意识地又开始发紧,黑暗中未知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
“别怕,”周屿的声音在咫尺前方响起,在狭小的空间里产生微弱的回音,“你的恐慌,颜色变深了,灰扑扑的,不好看。”
他摸索着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指尖总是带着点凉意,像某种温润的玉石。“闭上眼睛。”他命令道。
我依言闭上。视觉被剥夺后,其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我能听到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能感觉到脚下不平整的地面,能闻到那陈腐的气味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周屿身上干净的皂角香。
然后,我听到了雨声。
起初是极细微的,淅淅沥沥,敲打在防空洞入口处的铁皮或者什么东西上。声音由远及近,渐渐连成一片,变得密集起来。
“听。”周屿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引导式的神秘感,“雨滴打在铁皮上,是冰冷的、亮蓝色的圆点,很小,但爆开的时候,边缘很锐利。”
我努力地去“听”。起初只是普通的雨声,嘈杂,带着雨季的烦闷。但渐渐地,随着他的描述,那声音仿佛真的在我紧闭的眼前开始变化。不再是单调的哗哗声,而是分解成无数细碎的、具有质感的个体。我仿佛“看”到了那些蓝色的圆点,像无数微小的烟火,在黑暗中次第绽放,转瞬即逝,留下短暂的视觉残影。
“落在泥土上的,不一样,”他继续解说,声音几乎贴着我的耳朵,“是闷闷的、褐色的,晕开的速度很慢,像墨滴在宣纸上。”
我屏住呼吸,试图分辨。是的,那声音是不同的,更低沉,更模糊。对应着他描述的褐色,带着一种原始的、被吸收的质感。
“还有那边,积水的洼地,”他轻轻移动了一下,似乎指向某个方向,“雨点砸进去,是透明的泡泡,带着一圈银色的光晕,升起,破掉。”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被解构的雨声。亮蓝,褐黄,银白透明的泡泡……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用听觉“观看”的、流动的、迷离的画卷。胸口那股熟悉的紧束感不知何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奇的、充盈的平静。我甚至能尝到空气里弥漫开的那种,雨后初霁般的、清冽的甜。
“怎么样?”他问,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我睁开眼,黑暗中只能勉强看到他轮廓的阴影。“……像一场彩色的梦。”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防空洞里回荡,是柔软的、带着绒毛的暖黄色,轻轻搔刮着我的神经。“我就知道你能感觉到。”
我们在防空洞里待了很久,直到雨声渐歇。他跟我讲他小时候第一次发现能“看见”声音,是听到厨房水烧开的声音,是“翻滚的、白色的雾气”;讲他因为描述不出同学笑声的颜色而被孤立;讲他偷偷把母亲的安眠药磨碎,混在颜料里画画,结果睡了一整天。
“那些画,”他说,“后来被我爸全撕了。他说我疯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但在这片属于他的、绝对的黑暗里,我仿佛能看到那些被撕碎的画作,它们曾经承载着怎样瑰丽而孤独的色彩。
“你没疯。”我说。声音在洞里显得有点闷。
“我知道。”他顿了顿,忽然转向我,即使看不见,我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沈析,你的声音现在……是安静的湖蓝色,底下有很浅的金色在闪。”
是因为我在心疼他吗?还是因为,此刻和他共享这个秘密的、湿漉漉的黑暗,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与归属?
我们从防空洞里钻出来时,天已经放晴。夕阳把整个世界镀上一层不真实的金红色,树叶上的水珠折射着耀眼的光。街道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空气清新得发甜。
周屿眯着眼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我,忽然说:“你身上,沾了点我世界的颜色了。”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普通的校服,什么都没看到。
但他笑了,是那种很真实、很放松的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很好看。“走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带你去吃关东煮,热汤的声音,是橘红色的,暖和。”
我跟在他身后,踩着湿漉漉的地面。水洼里倒映着被晚霞染色的天空,和我们的身影。那个由声音和色彩构建的、迷幻的宇宙,似乎并未随着我们离开防空洞而关闭。它只是变得稀薄了,像一层透明的滤镜,柔和地覆盖在我原本灰白的世界之上。
而周屿,是那个唯一能调节这滤镜浓度的人。
我快走几步,和他并肩。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在他耳中,那大概又是另一种颜色了吧。我不再追问,只是安静地走着,感受着这被重新调色后的黄昏,以及身边这个人,带来的、持续而微妙的晕眩。防空洞里那场彩色的雨,似乎还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里,淅淅沥沥地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