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笔记中被涂抹的段落
雨丝斜斜地织着,将青瓦镇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沈砚之推开“静尘书斋”的木门时,檐角的铜铃晃了晃,发出一声被雨打湿般的闷响。书斋主人柳先生正坐在靠窗的梨花木桌前,手里捏着一支狼毫,笔尖悬在宣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柳先生。”沈砚之将伞靠在门后,带进来一股潮湿的寒气。
柳先生抬眼,镜片后的目光掠过他沾着雨珠的鬓角,微微颔首:“沈先生倒是稀客,这般天气还肯出门。”
“受人所托,来取样东西。”沈砚之走到桌前,目光落在桌面上摊开的一本线装笔记上。封面是磨损的深棕色牛皮纸,边角已经起了毛,一看便知有些年头。
“你说的是这本?”柳先生的手指在笔记封面上轻轻敲了敲,“前几日整理旧物时翻出来的,原是镇上老中医周先生的遗物。他后人说,笔记里或许记着些关于‘回春散’的方子,想着你在研究地方医史,或许用得上。”
沈砚之拿起笔记,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他一页页翻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大多是药材配伍和诊案记录,字迹工整,透着一股老派文人的严谨。直到翻到中间某一页,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那一页有三行字被人用浓墨狠狠涂抹过,墨迹晕开,像一块丑陋的疤,将原本的字迹完全覆盖。即便对着光仔细辨认,也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笔画,根本无法连成完整的字句。
“这里……”沈砚之指着被涂抹的地方,抬眼看向柳先生,“周先生的后人提及过吗?”
柳先生摇了摇头,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他们说从未见过这本笔记。周先生晚年性子孤僻,好多东西都自己锁着,去世后才从他书房的樟木箱里找到的。”他顿了顿,补充道,“那木箱里还有些旧医书,唯独这本笔记锁得格外严实,是撬开铜锁才拿出来的。”
沈砚之的指尖在墨迹上轻轻摩挲,墨痕已经干透,边缘却有些发脆,显然涂抹的时间并不短。他合上书页,问道:“周先生去世多久了?”
“有十年了吧。”柳先生回忆着,“走的时候挺突然的,说是夜间起夜时摔了一跤,第二天被发现时已经没气了。镇上的人都说,是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
“他生前,有没有与人结过怨?”
柳先生沉吟片刻:“周先生行医几十年,脾气是倔了点,但医术还算不错,尤其擅长调理妇科杂症,镇上不少人家都受过他的恩惠。要说结怨……倒是没听说过。不过他五十岁那年,好像出过一件事,具体是什么,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段时间他关了医馆,好几个月没出门。”
沈砚之将笔记放进随身的布包里,道了谢,转身准备离开。柳先生忽然叫住他:“沈先生,你觉得这涂抹的地方,会是什么要紧事?”
沈砚之回头,雨雾从敞开的门缝隙里钻进来,让他的侧脸显得有些模糊:“或许是不想被人看见的秘密吧。”
离开书斋,沈砚之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撑着伞往镇西头走去。周先生的旧宅就在那里,如今已经换了主人,住着一对做豆腐生意的年轻夫妇。
敲开院门时,男主人王二正在院子里晾晒豆渣,看到沈砚之,有些疑惑:“您是?”
“我是柳先生介绍来的,想问问关于前屋主周先生的事。”沈砚之说明来意。
王二擦了擦手上的水渍,把他让进屋里:“周先生?那都是老早的事了。我们搬来的时候,这屋子空了快一年,里面的东西除了几件旧家具,基本都被他后人清走了。”
“您搬进来时,有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藏起来的书信,或者……记着字的纸片?”
王二挠了挠头:“好像没有。不过我婆娘说,当年打扫阁楼的时候,在地板缝里找到过一小截烧剩的布,上面好像沾着点墨迹,当时也没当回事,扔了。”
沈砚之心里一动:“阁楼还在吗?”
“在是在,就是堆了些杂物。”王二领着他上了阁楼。
阁楼低矮,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角落里堆着破麻袋和旧农具,蛛网在房梁上结了一层又一层。沈砚之蹲下身,借着从气窗透进来的微光,仔细查看地板的缝隙。木质地板已经发黑,有些地方因为常年受潮而微微隆起。
“这里的地板,你们动过吗?”
“没有,怕弄坏了,就一直没敢撬。”王二在一旁说。
沈砚之的目光落在靠近墙角的一块地板上,那里的缝隙似乎比别处宽了些,边缘还有淡淡的划痕。他伸手敲了敲,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洞。“能借把撬棍吗?”
王二愣了一下,还是下楼找来了工具。沈砚之用撬棍轻轻撬动地板,随着“吱呀”一声响,木板被撬开了一条缝。里面没有藏着东西,只有一层厚厚的灰尘,但在灰尘中间,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他伸手进去摸索,指尖碰到一片冰凉的金属。抽出来一看,是一枚黄铜钥匙,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看起来不是普通门锁的钥匙。
“这是……”王二凑过来看,“我之前怎么没发现?”
沈砚之把钥匙收好,又将地板复原:“可能是周先生藏起来的。多谢了,王大哥。”
从王家出来,雨势渐大,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沈砚之握着那枚黄铜钥匙,忽然觉得这把小小的钥匙,或许能打开笔记里被涂抹的秘密。
他回到住处,那是一间租来的小院,院里种着几株芭蕉,被雨水洗得油亮。沈砚之坐在灯下,再次翻开那本笔记。除了被涂抹的那一页,其他内容都很平常,记录的都是些常见的病症和药方。他一页页仔细看着,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到些线索。
看到最后几页时,他发现有几处药材的用量标注得格外奇怪。比如一剂调理气血的方子,本该用三钱当归,笔记里却写着“五钱,另加”,后面的字被墨水点污了,看不清是什么。还有一处,写着“夜露未晞时采,忌见光”,这显然不是常规的采药方法。
沈砚之皱起眉头,这些反常的记录,会不会和被涂抹的段落有关?他拿出那枚黄铜钥匙,放在灯下仔细观察。钥匙上的花纹像是某种植物的藤蔓,缠绕着一个小小的“周”字。
“夜露未晞时采……”他低声重复着,忽然想起柳先生说过,周先生擅长妇科杂症。而镇上有一种流传很广的说法,说周先生有一个秘方,能治女子不孕,但他从不轻易示人,只有对他有恩的人家,才会偶尔指点一二。
难道那被涂抹的段落,记的就是这个秘方?可若是如此,为何要涂抹掉?
正思索着,院门外传来敲门声。沈砚之起身开门,看到一个穿着蓝布衫的老太太站在雨里,手里拄着拐杖,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
“您是?”
“我是周先生的远房表姐,姓陈。”老太太的声音有些发颤,“柳先生说,您拿到了周老弟的笔记?”
沈砚之把她让进屋里,给她倒了杯热茶。陈老太捧着茶杯,暖了暖手,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在查周老弟的事。那本笔记里,是不是有一页被涂黑了?”
沈砚之点头:“是。您知道那里面写了什么?”
陈老太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
“五十多年前,镇上有户姓林的人家,女儿得了怪病,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却不是怀孕。找了好多大夫都没用,最后求到周老弟这里。”陈老太的声音低沉下来,“周老弟查了很久,说是中了一种毒,是从一种叫‘幽梦草’的植物里提炼出来的。那种草毒性烈,能让人产生幻觉,还会让腹部肿胀,看起来像怀了孕。”
沈砚之心中一凛:“那他治好那姑娘了吗?”
“治好了。”陈老太顿了顿,“但那毒的来源,查到了当时的镇长身上。镇长看中了林家姑娘,想强娶,姑娘不从,他就下了毒,想逼她就范。周老弟性子倔,非要去报官,结果被镇长找人打了一顿,还被威胁说,要是敢把事情说出去,就让他在青瓦镇待不下去。”
“所以他就把这件事记在了笔记里,后来又因为害怕,涂抹掉了?”
“不是害怕。”陈老太摇了摇头,“是后来镇长突然死了,死得不明不白。镇上有人说是周老弟报的仇,用的就是那种‘幽梦草’。周老弟百口莫辩,只能把笔记里关于这件事的记录涂掉,还把那毒的配方和用法烧了个干净。但他心里一直过不去这个坎,总觉得是自己害了人,哪怕那人是个坏人。”
沈砚之看向桌上的笔记,忽然明白那些反常的药材记录是什么了。“夜露未晞时采”的,恐怕就是“幽梦草”;而那些奇怪的用量,或许是解这种毒的配伍。
“那枚钥匙……”陈老太忽然看向沈砚之手里的钥匙,“是开他装药柜最下面那个抽屉的。里面应该还有一小包‘幽梦草’的种子,他一直留着,说要提醒自己,有些东西碰不得。”
沈砚之握紧了那枚钥匙,问道:“周先生的死,真的是意外吗?”
陈老太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他去世前几天,我去看过他。他说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还说……好像看到镇长的影子了。我当时以为他是老糊涂了,胡思乱想。现在想来,或许……”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是在诉说着多年前的秘密。沈砚之看着那本笔记,被涂抹的段落像是一个沉默的惊叹号,标记着一段被掩埋的往事。他忽然觉得,这青瓦镇的雨雾里,藏着的不只是水汽,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在时光里慢慢发酵,直到被偶然翻开的一页笔记,重新唤醒。
他拿起笔,在一张宣纸上写下“幽梦草”三个字,然后抬头看向窗外。雨幕中,似乎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正慢慢消失在巷子深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