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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医谷(一)

霜白元嗣录

夜雨没有停歇的意思,砸在竹叶上,噼啪作响,衬得谷里愈发死寂。

沈霜白合上手中那卷泛黄的书卷,指尖无意识地在那行关于“离魂症”的批注上顿了顿。窗外,夜色被雨水搅得浑浊,连平日里最清晰的远山轮廓也化开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喧闹而又空洞的黑。他不喜欢这样的夜晚,湿气太重,总能勾起一些埋在脏腑深处的、属于过往的陈腐气息。

他起身,想去将窗扉掩得更紧些,隔绝那无孔不入的潮湿。

就在此时,一种异样的声响,穿透了绵密的雨噪,挤了进来。

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不像野兽,倒像是……某种濒死的喘息,混杂着身体拖过泥泞的黏腻摩擦声。

沈霜白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他的竹庐,隐于坠星谷深处,外围布设了阵法,寻常人兽绝难闯入。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恶劣的雨夜。

那声音却执着地,一下下,挠在耳膜上。

他立在窗前,身形凝止如雕塑,静听片刻。雨声、喘息声、某种硬物偶尔刮过石阶的轻响……最终,他面无表情地转身,取过挂在门边的一盏防风的油皮灯笼,点燃,推开了房门。

一股挟着寒意的水汽扑面而来。

灯笼昏黄的光晕撕开雨幕,仅能照亮门前一小块地方。光圈的边缘,一个黑影伏在冰冷的石阶上,几乎与湿透的夜色融为一体。

是个少年人,或者说,勉强还能看出是个人形。浑身浸透了雨水和泥污,更刺目的是那深一块浅一块、已然发暗的血渍,几乎染透了他破碎的衣衫。他一动不动,只有肩膀随着那艰难的喘息极其微弱地起伏,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沉寂下去。

沈霜白的眼神淡漠地扫过,如同扫过一片被风雨打落的残叶。

麻烦。

他素来最厌烦两种人。一是与“皇权”二字沾边的,那意味着无穷无尽的争斗、算计和肮脏;二是哭哭啼啼的软弱之辈,生命已多艰,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眼下这人,虽未哭出声,但那蜷缩的姿态,那压抑的、濒死的呜咽,已然符合了后者。

他下意识地就想退回屋内,将这扰人清静、还带着一身血污晦气的麻烦彻底关在门外。天地不仁,生死有命,他沈霜白并非悬壶济世的菩萨。

就在他足尖微动,准备合上门扇的刹那,灯笼的光晃了,恰好照亮了少年侧腰与冰冷石阶接触的部位。

那里,衣物被蹭开些许,露出了半块玉佩。

玉佩质地是极好的羊脂白玉,即便沾了泥水,也难掩其温润。雕工更是精湛,云纹缠绕间,赫然是半只栩栩如生的龙爪,鳞片清晰,爪锋锐利,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属于皇家的威仪与奢靡。

龙纹。

是个皇子。

沈霜白的动作骤然僵住。

皇族。哭包。

他生平最厌烦的两种,这人竟占全了。

一股说不清是烦躁还是讥嘲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看着石阶上那气息奄奄的少年,又抬眼望了望漆黑无星、只有冷雨倾泻的天幕。这算什么?老天爷故意扔下来考验他耐性的?

雨水毫不留情地冲刷着少年苍白的面颊,几缕湿透的黑发黏在额角,更显得那张脸稚嫩而脆弱。他似乎在无意识的颤抖,唇色青白,偶尔从喉间溢出一丝破碎的呻吟,像受伤的幼兽。

沈霜白握着门框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出青白色。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带着土腥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认命般的冷硬。

罢了。

他沈霜白立誓不救皇族,可见死不救,到底违背了另一重底线——医者的本能。

他弯下腰,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一把抓住少年一条冰凉的手臂,将人半拖半拽地拉进了屋内。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合拢,将凄风冷雨彻底隔绝在外。

竹庐内,灯火如豆,暖意稍稍驱散了寒意。

沈霜白将人安置在平日偶尔诊治谷中受伤小兽用的那张窄榻上,动作利落地撕开那被血污浸透、紧紧黏在伤处的衣物。一道极深的刀伤从肩胛斜划至后背,皮肉外翻,边缘泛白,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看上去触目惊心。除此之外,还有不少擦伤和淤青,内息也极其紊乱,显然是经历了激烈的搏杀和亡命的奔逃。

他取来清水、药箱,神色专注而冷肃,仿佛在处理一件破损的器物。清理创口,敷上特制的止血生肌药粉,用干净的棉布仔细包扎。他的手指稳定而有力,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到位,只是全程抿着唇,不发一言。

处理完最重的伤口,他又探了探少年的脉象,取出银针,寻穴刺下,以内息引导,梳理其淤塞紊乱的气脉。

直到天光将将透过窗纸,泛出鱼肚白的微光,雨势渐歇,沈霜白才收了针。

榻上的少年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已平稳了许多,脸上也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血色。他依旧昏迷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或许是脱离了彻骨的寒冷和死亡的威胁,他蜷缩的姿势稍稍放松了些,只是眉头还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沈霜白站在榻边,静静看了片刻。

这人洗干净血污后,露出一张极为清俊的脸,年纪看来不过十六七岁,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只是那轮廓,已隐隐有了皇族特有的矜贵与精致。

麻烦,天大的麻烦。

他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等他能动弹了,立刻、马上,扔出去。绝不能让皇室的漩涡,沾染他这方清净之地。

正思忖间,榻上的少年似乎被梦魇住,无意识地动了动,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他的手指微微蜷缩,竟在虚空中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攥住了沈霜白垂在榻边的一片雪白的袖角。

力道很轻,带着伤弱的虚浮,却执拗地不肯松开。

沈霜白身形一滞,低头看去。

那少年依旧未醒,眼睫却颤抖得厉害,眼角无声地渗出水光,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没入鬓角。

他在哭。

无声地,脆弱地,仿佛积攒了太多恐惧和委屈,即便在昏迷中,也无法抑制。

沈霜白的目光,落在那滴泪珠上,又移到对方紧抓着自己袖口的手指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本该立刻甩开的。

可不知为何,看着那通红的眼眶,微微颤动的、失了血色的薄唇,还有那全然依赖的、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姿态……

沈霜白抿紧了唇,第一次,在这坠星谷中,对着一个陌生的、麻烦的存在,犯了难。

心头那点坚硬的东西,似乎被这温热的泪水,悄无声息地,烫化了一个极小的角落。

他终究没有动。

沈霜白最终还是没有甩开那只手。

他僵立在榻边,任由那片微凉的、带着细微颤抖的指尖,固执地攥着他的袖角。少年的泪无声无息,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得他心头那点不适感越发清晰。他移开视线,不再看那张泪痕交错的脸,转而盯着角落里跳跃的灯焰,直到眼睛都有些发涩。

罢了,跟一个昏迷的人计较什么。

他试着轻轻抽了抽衣袖,那力道反而收紧了,伴随着一声模糊的、带着泣音的呜咽,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沈霜白彻底放弃,就着这个有些别扭的姿势,在榻边的竹椅上坐了下来。

窗外,雨声彻底停了,只有檐角残存的积水,偶尔滴落,敲在石阶上,发出清脆又孤寂的声响。谷中的寂静重新弥漫开来,却似乎与往日不同,掺杂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

他就这样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天际泛起灰白,晨光透过窗纸,将室内映得朦朦胧胧。榻上的人似乎终于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抓着他袖口的手指也松了些力道。

沈霜白这才慢慢将自己的衣袖抽了出来,那雪白的细麻布料,已然被攥得有些发皱,还沾上了些许未干的泪痕和药渍。他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地起身,去净了手,重新点燃小炉,开始煎药。

苦涩的药香渐渐弥漫开来,取代了空气中残留的血腥气。

榻上的少年是在午后醒来的。

他先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痛楚的吸气声,长长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才缓缓睁开。那双眼睛是极深的墨色,初醒时带着茫然和恍惚,映着从窗户透进来的、被竹叶筛过的柔和天光,像蒙着一层水汽的琉璃。

他的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陌生的、陈设简单的竹屋,屋顶是干燥的竹篾,墙壁挂着几束不知名的草药,空气里是清苦的药香。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背对着他,正在小桌前分拣药材的沈霜白身上。

那人一身素白布衣,身形清瘦挺拔,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少年,江元嗣,几乎是瞬间就回忆起了昏迷前零碎的片段,冰冷的雨,无边的黑暗,身上撕裂的痛楚,还有……还有这间竹屋,这个将他拖进来的人。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后背的伤口却被牵动,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霜白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他的脸色依旧没什么温度,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不想伤口裂开,就别乱动。”他的声音也如同他的人一般,清冷,没有起伏。

江元嗣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睫,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已被换上了干净的、略显宽大的粗布衣衫,伤口处包扎得妥帖严密。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声音带着久未进水的沙哑和一丝怯意:“是……是先生救了我?”

沈霜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走到榻边,端起旁边小几上一直温着的药碗,递到他面前:“喝了。”

命令式的口吻,不容置疑。

药汁浓黑,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苦涩气味。江元嗣看着那碗药,胃里一阵翻涌,但他没有犹豫,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接过了药碗。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沈霜白端着碗的手指,冰凉与温热的短暂接触,让江元嗣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慌忙稳住手腕,低下头,屏住呼吸,将碗中药汁一口气灌了下去。

难以言喻的苦味瞬间席卷了口腔,冲向喉咙,他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眼角不受控制地沁出生理性的泪水。

看着他这副狼狈又强忍的模样,沈霜白眸光微动,转身从桌上的一个小陶罐里,拈出一小块什么东西,随手丢进他怀里。

是一块蜜饯。色泽金黄,带着甜甜的香气。

江元嗣愣了一下,抬头看向沈霜白,对方却已经转回身去,继续分拣那些草药,只留给他一个冷淡的背影。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蜜饯,放入口中,甜意迅速化开,驱散了部分令人作呕的苦涩。

“多谢先生。”他低声说道,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沈霜白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你身上的外伤需七日方能结痂,内息紊乱,至少需静养半月。能下地走动后,自行离去。”

他的话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江元嗣本就忐忑的心湖。自行离去……他能去哪里?皇宫回不去了,三哥的人必定还在四处搜寻他,天下之大,似乎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委屈瞬间攫住了他。他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母妃早逝,外家式微,平日里谨小慎微,只想在深宫中求得一隅安宁,为何还是要被卷入这夺嫡的漩涡,要被至亲兄长赶尽杀绝?

眼泪又开始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它们掉下来。他记得昏迷前似乎抓住过什么,似乎……流过泪。这位救命恩人,看起来如此冷情,定是厌恶软弱哭泣之人。

他不能哭。

沈霜白虽未回头,却能感受到身后那道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他分拣药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真是……麻烦。比谷里最难炮制的药材还要麻烦。

接下来的几日,便在一种诡异的安静中度过。

沈霜白每日按时给江元嗣换药、诊脉、送饭送药,动作精准利落,言语吝啬。江元嗣则异常安静乖巧,让他喝药便喝药,让他静卧便静卧,除了必要的道谢,几乎不发一言。只是那双墨色的眼睛里,总是盛满了不安、惊惧,以及一种沈霜白看不懂的、属于落难皇族的、残存的骄傲与脆弱。

他常常望着窗外发呆,看着日光在竹叶间移动,听着山谷里的鸟鸣风啸,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在沈霜白不经意看去时,会捕捉到他飞快低下头,掩饰泛红的眼眶。

第七日,江元嗣背后的伤口终于开始收口结痂,他也被允许在屋内稍微走动。他扶着墙壁,脚步虚浮地挪到窗边,看着外面郁郁葱葱的竹林,深深吸了一口气。谷中的空气带着竹叶的清香和泥土的湿润,与他熟悉的、充斥着香料与权力腐朽气息的宫廷截然不同。

沈霜白端着一碗清粥和小菜进来时,看到的就是他倚在窗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将粥菜放在桌上,沈霜白依旧言简意赅:“用饭。”

江元嗣转过身,慢慢走到桌边坐下。他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寡淡的清粥,动作斯文,带着良好的教养,但眉宇间笼罩的愁云却挥之不去。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壁的轻响。

终于,江元嗣放下了勺子,碗里的粥还剩下一小半。他抬起头,鼓起勇气,看向对面静坐如同入定的沈霜白。

“先生……”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能不能……多留几日?”

他说完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立刻垂下了眼睫,不敢再看沈霜白的表情。双手在桌下紧张地绞着衣角,指节泛白。

他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对方与他非亲非故,救他一命已是天大的恩情,他本该伤好即走,不给恩人添任何麻烦。可是……可是他真的无处可去了。外面危机四伏,他手无缚鸡之力,离开这坠星谷,恐怕活不过三日。

沈霜白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落在少年低垂的头顶,能看到他柔软的黑发,以及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那日昏迷中抓住他袖角的触感,那无声滑落的泪水,还有这几日他强装镇定却难掩惊惶的眼神,一一在脑海中闪过。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留下他,意味着无尽的麻烦。皇族的身份就是最大的祸源。

可是……

他看着对方那通红的眼眶,那小心翼翼、生怕被抛弃的姿态。

沈霜白修长的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了两下,这是他思考时无意识的动作。

竹屋里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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