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白,令人窒息。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似的冰冷气味,又或许那根本不是什么气味,只是空无本身的味道。
张极站在房间中央,四肢百骸都沉甸甸的,像是灌满了铅。
头痛欲裂,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痛,他花了点时间,才从那沉重和痛楚中剥离出关于自己为何在此的记忆。
没有门,没有窗,没有任何多余的物件。
只有正对着他的一片白色墙壁上,浮现出几行漆黑的、仿佛是用最深的墨写就的文字:
【规则】
1. 进入本房间者,需达成条件方可离开。
2. 离开条件:哭泣。
3. 违逆规则或试图破坏房间,将承受相应后果。
文字简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
哭?
张极扯了扯嘴角,一个干涩的、近乎扭曲的弧度。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皮肤干燥,眼眶更是干涸得发烫。
他现在哪里还有眼泪。
左航...
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铁钉,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狠狠烙下。
七天前,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左航也几乎带走了他所有的感知。
张极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破旧玩偶,麻木地处理着后事,迎接那些或真或假的安慰,整个世界在他眼里都蒙上了一层灰翳。
悲伤太过巨大,反而堵住了所有宣泄的出口,怎么可能哭得出来。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可能只过了一刻钟,也可能已经过去了几个世纪。
张极维持着同一个姿势站了很久,直到双腿僵硬,才缓缓地蹲下身,蜷缩起来。
他盯着那片刺目的白,眼睛酸痛,却依旧没有半分湿意。
离开?
他并不那么迫切地想要离开。
外面那个没有左航的世界,和这个白色的囚笼,又有什么区别?
就在他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前方的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
那片虚无的白开始荡漾开细微的涟漪,渐渐地一个轮廓凝聚起来,从模糊到清晰。
白衬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微微自然卷的头发,还有那双总是带着点温柔,此刻却盛满悲伤的眼睛。
左航。
张极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似被猛攥住一般,痛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去,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收缩。
是幻觉吗?是因为太想念而产生的幻影吗?
那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形有些透明,能隐约透过他看到后面白色的墙壁。
他望着张极,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眷恋。
不是幻觉。
张极的牙齿猛地咬住了下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一股汹涌的酸楚毫无预兆地冲上鼻腔,直逼眼眶。
那熟悉的眉眼,那朝思暮想的身影,就这样出现在眼前,死寂的心湖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狂澜骤起。
眼泪几乎是在瞬间就涌了上来,温热地盈满了眼眶,视线迅速变得模糊。
只要眨一下眼,只要松懈一分,那积蓄的泪水就会决堤。
就在那泪水即将溢出眼眶的千钧一发之际,张极猛地吸了一口气。
他狠狠地、近乎残忍地咬住了自己的口腔内壁,铁锈般的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剧烈的疼痛像一盆冰水,暂时压下了那几乎要失控的情绪。
不能哭!
绝对不能哭!
规则说了,哭出来才能离开。
如果哭了,他就要离开这里,离开...眼前的左航。
这个认知像闪电一样击中张极。
他不要离开!
哪怕左航现在只是一缕魂魄,只是一个幻影,他也贪恋这片刻的相聚。
外面那个世界没有左航,而这里有,哪怕只是看着也好。
他拼命地眨眼,不是为了让眼泪流下,而是拼命地将它们逼回去。
眼球因为用力而胀痛,布满血丝。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痛,连同那口带着血腥气的唾沫一起咽下去的,还有所有翻江倒海的悲恸和呜咽。
他努力地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嘴角抽搐着对着那透明的身影,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
张极再…再多罚我待一会儿吧。
张极像是在对规则说,又像是在对左航祈求。
张极就这样看着我,多罚我一会儿…
左航的魂魄飘近了一些。
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抚上张极紧绷的脸颊,那触感让张极浑身一颤。
左航阿极…
左航你总是这样,什么都忍着。
左航指尖描摹着张极咬紧的牙关,心疼地叹息。
左航疼不疼啊?咬得这么重…
张极猛地摇头想说不疼,却发不出声音。
左航的手滑到他的眼角,轻柔地抚过那泛红的皮肤,那里干燥得没有一滴泪。
左航我知道你难过。
左航的声音更轻了,带着哽咽。
左航看着我,你心里比谁都痛…可是阿极,哭出来好不好?让我知道你为我伤心。
张极的喉咙剧烈滚动,拼命摇头。
左航别这样对我…
左航的眼里泛起水光,虽然是魂魄那悲伤却真实得刺眼。
左航我走了,你连一滴眼泪都不肯给我吗?在你心里,我就这么…不重要吗?
张极不是!
张极终于嘶吼出声,声音破碎不堪。
他急切地抓住左航的手,哪怕那触感冰凉虚幻。
张极你明知道不是!
左航任由他抓,苦笑着说
左航那为什么?为什么不肯为我落一滴泪?哪怕一滴…让我知道你真的在乎过我…
张极的心像是被这些话凌迟。
他看着左航哀伤的眼睛,看着那熟悉的眉眼间化不开的愁绪,终于崩溃地低吼。
张极因为哭了就要走!走了就看不到你了!我宁愿永远困在这里,只要能看着你!
左航愣住了,眼中的水光晃动得更厉害,他颤抖着声音。
左航傻子…真是个傻子…
他凑近些,几乎贴着张极的额头,虽然感受不到温度,但那份亲密让张极瞬间僵住。
左航可是阿极。
左航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左航我已经不在了啊。
左航你困住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呢?
张极固执地摇头,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他用意志死死锁住。
左航看着他强忍的模样,终于落下泪来——那是魂体的泪,晶莹却冰冷,滴在张极手背上,带来刺骨的凉意。
左航那你告诉我…
左航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左航在我活着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抱紧我?为什么…连一句喜欢都不肯说?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张极所有的防线。
他猛地抬头眼眶通红,那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下。
他死死攥着左航的手,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张极因为你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说过…我爱你。
这句话终于说出了口,跨越了生死,在这片诡异的白色空间里,沉重地落下。
就在泪水落下的瞬间,左航的身影开始变得愈发透明,渐渐消散成点点荧光。
左航阿极…
左航在彻底消失前,露出一个温柔又悲伤的笑容。
左航再见。
张极徒劳地想要抓住那些光点,却什么也握不住。
规则,完成了。
张极哭了,他永远离开了那个房间,却也把自己永远困在了那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