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欧维特离去时留下的那句话，如同一根无形的尖刺，深深扎进柳迦岚的心头，也让GEAS基地的氛围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信任不再理所当然，它成了一件需要小心维护的易碎品。
随后的几天，杉山哲也指挥官显然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不再试图用空洞的安抚或强硬的命令来对待柳迦岚，而是采取了一种更为务实、也更能体现诚意的方式。
这天下午，柳迦岚被请到了指挥官的私人简报室。这里不似主控室那般充满冰冷的科技感，反而更像一位学者的书房。一侧墙壁是巨大的触摸屏，另一侧则是摆满实体书籍与奇特岩石标本的书架。
“请坐。”杉山指挥官示意沙发，自己则走到触摸屏前操作起来。“我知道你心中有许多疑问，关于影沼信，关于η计划。”他转过身，神情一如既往的严肃，但目光中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坦诚，“有些问题的答案，以我目前的权限和所知，也无法给出。但有些，或许可以。”
屏幕亮起，呈现出一系列经过处理的图像与文字资料。它们来自全球各地、不同年代的考古发现：苏美尔泥板边缘的刻痕、玛雅金字塔深处壁画的局部、古埃及莎草纸文书上的插图，甚至还有一块来自西藏某座古老寺庙、饱经风霜的唐卡碎片。
所有这些文物上，都清晰地描绘或铭刻着那个柳迦岚无比熟悉的符号——η。尽管风格因时代与文明而异，但其核心结构——那交织的线条与独特的形态——却惊人地一致。
“如你所见，”杉山的声音平稳地在室内回荡，“这个符号，或者说它所代表的概念，贯穿了人类文明的多个断层。在不同记载中，它被赋予不同的名称——‘星之契’、‘大地纹章’、‘守护者之证’……但其核心含义都指向同一方向：与星球本身的深刻联结，以及一份守护的职责。”
柳迦岚屏住呼吸，目光紧随着屏幕上切换的图像。他感到体内的光之能量似乎受到牵引，传来一阵温和的悸动。这不再是孤证。他的命运，似乎真的与某种跨越时空的宏大叙事连接在了一起。
“GEAS成立之初，就一直秘密搜集这些信息。我们相信，‘盖亚低语’与怪兽的出现绝非偶然。”杉山话锋一转，语气沉重起来，“但是，关于‘η计划’的具体内容、制定者、最终目的，即使在GEAS最高机密档案库中，记录也残缺不全，甚至……可能存在相互矛盾之处。”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不瞒你说，组织内部对于如何对待你，以及如何解读这些现象，也存在分歧。一部分人，包括我在内，主张合作与观察。但也有一部分人……”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不言自明。
这时，简报室的门被敲响，陆英招走了进来。他先看了柳迦岚一眼，目光带着询问，随即向杉山报告：“指挥官，‘先知’系统刚捕捉到新的异常信号。不是怪兽，是……一种从未记录过的‘盖亚低语’谐波，源头位于马里亚纳海沟深处，强度正在稳步攀升。”
谐波？柳迦岚回想起之前感受到的、如同杂乱噪音般的低语。难道其中还隐藏着不同的“频道”？
杉山立刻走到主控屏前调取数据，眉头紧锁：“这种波形……很奇特，不像是地质活动，反而像是一种……有规律的信号。”
“会不会是……某种通讯？”陆英招推测道。
“不确定。但必须查明。”杉山做出决定，看向柳迦岚，“这是一个机会，或许能帮助我们更深入理解‘盖亚低语’。我们最新的‘海龙号’深潜器可以抵达那个深度。柳迦岚，我需要你参与这次行动。你体内的η因子，可能是我们与那个信号建立联系的关键。”
他没有使用命令的口吻，而是带着商量的意味。柳迦岚能感觉到，这是杉山释放善意的另一种方式——让他参与核心行动，而不仅仅是作为被观察的对象。
柳迦岚几乎未加思索，点了点头：“我去。”
数小时后，“海龙号”深潜器如同一条优雅的银鱼，无声地滑入漆黑冰冷的海水。舱内空间狭窄，只有柳迦岚与陆英招两人。陆英招负责驾驶与设备操作，柳迦岚则闭目凝神，努力调整呼吸，感知周围浩瀚水体中弥漫的那股奇异波动。
越往下，光线愈发黯淡，最终只剩深潜器探照灯在混沌中切开的一小片光明。压力仿佛透过厚厚舱壁渗透进来，带来莫名的压抑。然而与此相对的，是柳迦岚脑海中越发清晰的“声音”。
那不再是模糊不清的噪音，而是一种低沉、悠长、仿佛巨鲸歌谣般的韵律。它没有敌意，反而带着古老的悲伤与……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我们接近信号源了，”陆英招紧盯屏幕，低声道，“就在前面那道海沟裂隙里。”
探照灯光柱投向下方那道如同大地伤疤的巨大裂隙。就在光芒即将没入黑暗的刹那，一个巨大的、流线型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裂隙中浮升而上。
它的大小接近蓝鲸，外形却截然不同。身体呈现半透明的胶质质感，内部有无数光点缓缓流动，宛如嵌入体内的星辰。没有明显的眼睛或嘴巴，身体边缘飘荡着长长的、散发柔和蓝光的触须。它优雅摆动身躯，环绕深潜器缓缓游动，那些光点随着“盖亚低语”的谐波明灭闪烁。
深潜者。陆英招立刻在数据库中找到了临时编号。能量反应显示它并非硅基或碳基生命，而是一种更接近纯能量体的宇宙生物。
“它……它在吸收那些谐波！”柳迦岚突然开口，睁大的眼中充满惊奇。在他的感知中，这头巨生物如同海绵，正贪婪吸收着海沟中回荡的低语谐波，并将其转化为自身律动的能量。它没有攻击性，反而给人一种沉醉于音乐中的错觉。
就在这时，一股更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柳迦岚。他下意识伸出手，轻按在冰冷的观察窗上，集中精神，试图将一丝平和、友善的意念，混合着体内η因子的独特频率，传递给窗外的深潜者。
刹那间，他的意识仿佛被拉长，融入一片光的海洋。他“看”到了深潜者简单的思维碎片——那是对“歌声”（盖亚低语）的渴望，对这片富饶能量之地的满足，以及一种跨越星海、漂泊至此的淡淡乡愁。
同时，他也更深刻地触碰到了“盖亚低语”本身。那不仅仅是星球的呼吸，其中混杂着痛苦的低吟、混乱的梦呓，甚至还有……某种类似于免疫系统被激活时的躁动。地球这个巨大的生命体，似乎真的“病”了，或者说，正在经历一场极其艰难的蜕变。
这次短暂的“接触”仅持续数秒，柳迦岚便感到精神疲惫，收回了手。窗外的深潜者似有所感，停止游动，巨大的身躯面向深潜器，内部光点以前所未有的频率闪烁数次，随即缓缓沉入裂隙深处，消失不见。
“它……刚才是在和我们交流吗？”陆英招难以置信地看着记录下来的能量波动图谱。
“我想……是的。”柳迦岚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
返回基地后的汇报过程却并不顺利。当柳迦岚描述深潜者可能是无害的、以低语谐波为食的宇宙生物时，几位此前未曾露面的GEAS高层研究员立刻提出强烈反对。
“无害？我们对它的生物学特性、社会结构一无所知！它很可能在蚕食地球的生命能量！”一位头发花白、眼神锐利的老教授激动地说，“必须立刻制定捕获计划，这是千载难逢的研究样本！”
“我反对。”杉山指挥官沉声反驳，他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柳迦岚，“根据现场能量交互数据与柳迦岚的感知报告，深潜者表现出的是共生而非掠夺特性。贸然攻击一个我们不理解、可能代表更高级宇宙文明的存在，极其危险。”
“难道就因为它没有主动攻击，我们就放任不管？谁知道它吸收能量会不会对‘盖亚低语’造成不可逆的影响？”另一位研究员质疑道。
会议室里争论不休。柳迦岚沉默地听着，首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GEAS内部理念的裂痕。一方是杉山及部分务实派主张的谨慎与合作，另一方则是以老教授为代表的、充满人类中心主义与控制欲的强硬派。
最终，杉山凭借指挥官的权威，强行压下了捕获提议，决定对深潜者及其影响进行长期、非干扰性观测。
但这一决定显然未能平息所有声音。散会后，柳迦岚注意到那位老教授离开时，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不满，甚至是一丝……厌恶。
陆英招走到柳迦岚身边，低声道：“别太在意。霍金斯教授是‘普罗米修斯’项目的负责人，一向如此。他坚信人类必须将一切未知力量掌握在自己手中。”
普罗米修斯……柳迦岚记住了这个名字。它如同黑暗中一个不祥的符号，预示着未来的道路绝不会平坦。
而此时，在无尽深空之中，某种存在，似乎也“听”见了地球这愈发清晰的“哭声”，并朝这个方向，投来了关注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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