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九月,暑气未消。高二(三)班的教室里,老旧吊扇吱呀作响,徒劳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将新书本的油墨味与少年们汗湿的T恤味道混合在一起。
班主任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神情严肃的中年女人,正拿着花名册,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念着名字,进行着新学期的例行公事——分配座位。这是优等生与“待进步生”混坐的、带有明确帮扶性质的座位表。
“……沈述白,你和江肆一桌。第三组最后一排。”
话音落下的瞬间,教室里出现了几秒钟微妙的凝滞。几个知道江肆“威名”的学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目光在教室两端逡巡。
靠窗的位置,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干净校服的男生闻声抬起头。他面容清俊,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正是沈述白。他对此安排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默默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原本位于前排的书籍和文具,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即将到来的不是与“校霸”同桌,只是换一个坐标听讲。
而教室后门角落,一个身影懒洋洋地趴在堆满杂物的课桌上,像是睡着了。校服外套随意地团在一边,露出里面黑色的T恤,耳里塞着白色耳机线,隐约有躁动的鼓点泄露出来。直到同桌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他才极其不耐烦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轮廓分明、带着明显戾气的脸,眉头紧锁,眼神里是未睡醒的暴躁和被打扰的不爽。
“干嘛?”他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不悦。
“江肆,换座位了,第三组最后一排。”同桌低声重复了一遍。
江肆“啧”了一声,烦躁地抓了抓他那头有些凌乱的黑发,视线漫不经心地扫向教室前方。他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已经抱着收拾好的东西,平静地走向指定的位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执行一个无关紧要的程序指令。
江肆认得他,年级第一,沈述白。一个活在表彰栏和老师赞扬里的名字,一个和他这种人有云泥之别的好学生标本。
他心里嗤笑一声,觉得这安排荒谬又无聊。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单手拎起自己那个空空如也的书包,踢开椅子,拖着步子,在全班或明或暗的注视下,晃到了第三组最后一排坐下。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复杂的函数,沈述白脊背挺直,专注地听着,笔尖在笔记本上留下清晰工整的笔记。
江肆则百无聊赖。他先是试图玩手机,发现信号被屏蔽后,便开始转笔,笔掉在地上好几次,“啪嗒”、“啪嗒”,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突兀。他观察着沈述白的反应,对方却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仿佛他是空气。
这种彻底的无视让江肆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他换了个姿势,开始用指甲一下下地、有节奏地抠着桌面边缘掉漆的地方,发出“咔哒、咔哒”的噪音。
沈述白依旧没有反应。
直到江肆的动作幅度大了些,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沈述白放在桌角的、那个崭新的金属文具盒。
“哐当”一声,文具盒掉在了地上,里面的笔、尺子、圆规散落一地。
全班的目光再次被吸引过来。
江肆心里掠过一丝恶劣的快意,他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想看看这个好学生会不会终于露出点别的表情——恼怒?委屈?哪怕是敢怒不敢言?
沈述白终于停下了笔。
他低下头,看着散落一地的文具,沉默了两秒。然后,他弯下腰,开始一样一样地捡拾。他的动作依旧不慌不忙,没有急切,没有狼狈。捡起圆规时,他仔细检查了一下针尖是否完好;拾起自动铅笔,他按了按笔尾,确保没有摔坏。
他将所有东西收回文具盒,盖上盖子,放回桌面原来的位置,分毫不差。
自始至终,他没有看江肆一眼,没有说一句话。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吹落了一些东西,他捡起来,放回去,仅此而已。没有指责,没有冲突,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涟漪。
这种反应,完全超出了江肆的认知范畴。他预想中的所有剧本都落了空。他像蓄满了力的一拳,打在了一团柔软而坚韧的棉花上,非但没有造成伤害,反而被那种无声的、巨大的平静所吞没,显得他自己的行为格外幼稚和可笑。
一股无名火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猛地窜上江肆的心头。他死死盯着沈述白重新投入听课的侧影,那张过分平静、过分精致的脸,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想要撕破这层冷静外壳的冲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但他就是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
下课铃响,沈述白收拾好东西,起身离开了座位,全程没有给江肆一个眼神。
江肆看着他那挺直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烦躁地“操”了一声,一脚踹在了前排的椅子腿上,引得那个同学敢怒不敢言地回头看了一眼,又迅速转了回去。
命运的齿轮,就在这沉闷的开学日,在这混合着汗水、油墨和劣质木材气味的教室最后一排,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只有当事人才能隐约听见的,“咔哒”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