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黎明前的拥抱,像一个无声的开关,按下了项目的重启键。没有多余的温存,也没有迟疑的试探。当天光大亮,王俊凯和童朵就像两个刚刚结束休假的士兵,迅速进入了战备状态。
三天后,他们出现在成都双流机场。行李不多,但设备精简到了极致。一个装着主摄像机和镜头的防潮箱,一个背包装着无人机和各种配件,王俊凯一个人全背了。童朵则背着自己的双肩包,里面是笔记本电脑和厚厚一沓打印出来的资料,那是她熬了两个通宵做出的、细化到小时的拍摄执行案。
他们没有住星级酒店,而是在一条名叫“小通巷”的巷子里,租下了一间带露台的民宿。这里紧邻着著名的宽窄巷子,却又奇迹般地隔绝了大部分的喧嚣。推开窗,能听到隔壁茶馆里搓麻将的哗啦声,闻到空气里飘来的、若有似无的火锅牛油香气。
“先去人民公园。”放下行李,童朵看了一眼手表,语气不容置喙,“我们得赶在太阳下山前,找到那个掏耳师傅。”
王俊凯没说话,只是点点头,开始熟练地组装相机。他们的交流变得极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争吵过后的默契,像淬过火的钢,坚硬而可靠。
人民公园里,喝茶的、打牌的、跳舞的,处处都是悠闲的成都人。童朵拿着一张模糊的截图,在人群里穿梭寻找,王俊凯则像个幽灵一样跟在她身后,相机挂在胸前,镜头盖都没打开,只是用眼睛观察着。
最终,他们在鹤鸣茶社的一角,找到了那位何师傅。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褂,坐在竹椅上,面前摆着一套叮当作响的铜制工具。一个年轻的游客正闭着眼,一脸既紧张又享受的表情。
童朵没有立刻上前打扰,只是拉着王俊凯在不远处的一张空桌坐下,点了两杯盖碗茶。
“先看,别急。”她低声说。
王俊凯呷了一口滚烫的茉莉花茶,看着何师傅。他的动作很轻,很稳,像是在完成一件精密的艺术品。音叉震动的嗡鸣声,棉签扫过耳廓的沙沙声,细微却清晰。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洒下来,在茶客们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王俊凯忽然明白了童朵的用意。她让他先成为这里的茶客,而不是一个闯入的拍摄者。只有融入,才能捕捉到最真实的气息。
他终于举起了相机。他没有用长焦,而是换上了一颗35mm的定焦镜头,这个焦段最接近人眼的视角。他没有拍游客享受的表情,而是将焦点对准了何师傅那双布满皱纹、却异常稳定的手,以及那套被岁月磨得锃亮的工具。
半小时后,那位游客心满意足地离开。童朵这才走上前,用一口不算标准的四川话,礼貌地和何师傅打招呼。她没有一开始就提拍摄,而是像个普通的晚辈,请老师傅喝茶,聊起了家常。
从掏了多少年耳朵,到这套工具的来历,再到公园里哪只猫最会撒娇。王俊凯就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按下快门,捕捉何师傅讲到兴起时,脸上绽开的、像菊花一样的笑容。
直到天色渐晚,童朵才说明了来意。何师傅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拍我这个老头子有啥子看头哦。”
“有。”童朵认真地看着他,“我们想知道,您听了一辈子别人耳朵里的声音,您自己最想听到的,是什么声音?”
这个问题,让老师傅沉默了。他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归巢的鸟雀,许久,才缓缓说道:“我孙女儿,在电话里头,喊我一声‘爷爷’。”
“咔嚓。”
王俊凯按下了快门。
那一刻,他拍下的,不是一个职业,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夜里,他们去了九眼桥。河边的酒吧街灯火璀璨,但他们径直穿过喧闹的人群,走到了桥下。一个叫“失眠飞行”的年轻乐队,正在那里做露天演出。没有舞台,没有灯光,只有一个插着电的旧音箱和几把木吉他。观众席地而坐,大多是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年轻人。
主唱的嗓音有些沙哑,唱着一首关于理想和现实的原创歌曲。歌词很直白,甚至有些粗糙,但那种不甘和挣扎,像粗粝的砂纸,磨得人心头发酸。
王俊凯架好机器,进入了拍摄状态。他完全沉浸了进去,镜头跟着主唱的每一个动作,捕捉他额角的汗水,脖子上暴起的青筋,和眼神里燃烧的火焰。他想要一种沉浸式的、不被打断的记录。
一首歌唱完,主唱拿起水瓶猛灌了几口。童朵看准时机,快步走到王俊凯身边,压低声音说:“快,去拍观众。拍那个跟着唱的女孩,还有那个在抹眼泪的男生。我们需要他们的反应镜头。”
王俊凯的眉头下意识地一皱,拍摄的节奏被打断,让他有些烦躁。
“别急,等他们下一首……”
“来不及了!”童朵的语气很急,却很坚定,“情绪是最宝贵的素材,转瞬即逝。他们现在还沉浸在歌里,这是最真实的反应。等下一首,感觉就变了!”
她看着王俊-凯,眼神里没有了上次争吵时的委屈和退缩,只有属于专业策划的果断,“你去拍观众,我去跟主唱聊,稳住他,让他别急着开始下一首。分头行动。”
王俊凯看着她,只愣了一秒。他从她不容置喙的眼神里,看到了那个在PPT里写下“我们主动制造争议”的、杀伐果断的Dora。他心里的那点烦躁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感。
“好。”他言简意赅,立刻调转镜头,对准了人群。
童朵则快步走到乐队面前,递上两瓶水,笑着和主唱攀谈起来。
五分钟后,王俊凯拍到了足够多的素材,童朵也和主唱约好了等他们演出结束后,做一个简短的采访。两人在人群后汇合,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成都的拍摄,就在这种高效而默契的节奏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们拍了凌晨四点就开门的豆花店老板,拍了在蜀锦工坊里,日复一日穿梭着梭子的年轻绣娘,拍了放弃高薪工作,回到宽窄巷子里经营一家小小书店的女孩。
童朵不再是被拍摄的对象。她成了那个提问者,那个引导者,那个深入到故事核心的挖掘者。她和每一个拍摄对象聊天,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和他们一起笑,一起沉默。她身上那种属于职场人的紧绷感,在这些真实而鲜活的生命面前,一点点被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和投入。
这天晚上,他们结束了最后一个镜头的拍摄,在路边找了家串串香店吃宵夜。店里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辛辣的香气。
两人把这几天的素材导进电脑,就着一口冰啤酒,一口麻辣牛肉,开始复盘。
屏幕上,是童朵采访那个书店女孩的画面。女孩讲到自己为什么放弃大城市的生活时,有些哽咽。童朵没有继续追问,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递过去一张纸巾。她没有说话,但那个无声的安慰,比任何语言都有力量。
王俊凯没有拍女孩哭泣的脸,而是将镜头缓缓摇向了童朵。
画面里,童朵侧对着镜头,路灯的光从她身后打过来,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她专注地听着,眼神里是全然的理解和共情。那一刻,她不是在完成一项工作,她是在与另一个灵魂,进行一场平等的对话。
王俊-凯看着屏幕里的她,久久没有说话。
他忽然意识到,他之前的计划,还是错了。
他以为A面是拍成都,B面是拍玉门。他以为是拍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景和人生。
可现在他发现,这部电影真正的核心,从来都不是那些风景和别人的人生。
而是她。
是童朵这个从钢筋水泥的格子间里逃离出来的人,在看过了成都的人间烟火,再去面对玉门的时代废墟时,她会作何反应?她会如何“换气”?
她才是连接A面和B面的那根线。她才是观众进入这个故事的唯一入口。
“童朵。”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嘈杂的店里显得有些模糊。
“嗯?”童朵正咬着一根脆嫩的郡肝,含糊地应了一声。
王俊凯合上电脑,转过身,非常认真地看着她。
“《人间换气》的A面,不只是成都。”他说。
童朵愣了一下,嘴里的东西都忘了嚼:“那是什么?”
“是你。”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是你,在成都。是你,带着我们,带着所有看视频的人,去经历这一切。你不能只在镜头后面,你必须站到镜头前面来。”
童朵彻底僵住了。她手里的签子“啪嗒”一声掉进了红油锅里,溅起几滴滚烫的油星。
“不行……”她下意识地摇头,感觉自己又被推回了原点,“我不是演员,我做不到。我只想……我只想做好策划的工作。”
“我不是让你演。”王俊凯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强大的说服力,“我不要你扮演任何人,我只要你做你自己。做那个会因为一首歌而感动,会因为一个故事而沉默,会笨拙地安慰一个陌生女孩的童朵。”
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得像一片海。
“之前,我是记录者,你是被记录者。但现在,我希望你成为讲述者。我们的电影,需要一个主心骨,一个能串起所有珍珠的线。那根线,就是你。你不是我的模特,也不是我的演员。”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最准确的词。
“你是这部电影的灵魂。”
灵魂。
这个词,比“总策划师”,比“合伙人”,甚至比“导演”,都更重。它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童朵的心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看着王俊凯,看着他眼睛里那份不容置疑的、近乎固执的信任。她知道,这不是一个商量,这是一个决定。是导演Karry,对他的“灵魂”,下达的最终指令。
她想拒绝,想逃避。但她看着他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深海里看过无数星星的眼睛,她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那个“不”字。
因为她知道,他不是在给她施加压力,他是在给她最高的荣誉。
她慢慢地,从沸腾的红油锅里,重新捞起那根掉落的签子,攥在手里。
签子很烫,但她感觉不到。
她只是抬起头,迎着他灼热的目光,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