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路颠簸,普拉多像一艘在黄色海洋里航行的小船。车轮扬起的尘土,在后视镜里,被夕阳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那个叫不上名字的村庄,就坐落在两座光秃秃的山坳之间,几十户夯土垒成的平房,像从大地里自然生长出来的一样。
车子在村口停下时,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从屋里跑了出来,远远地围观着这台沾满泥土的钢铁怪物。他们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脸蛋被风吹得皴红,但一双双眼睛,黑亮得像帕米尔夜空里的星星。
那个穿着红色冲锋衣的男孩,从孩子们中间挤出来,他叫图尔逊。他没有因为身后跟着一辆车而显得骄傲,只是径直朝一户挂着蓝色门帘的院子跑去。
“阿妈!”他用柯尔克孜语大喊了一声。
门帘被掀开,一个裹着头巾、身形瘦高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她看到图尔逊,脸上露出笑容,随即目光便落在了不远处的童朵和王俊凯身上,笑容里添了几分警惕。
童朵深吸了一口气,推开车门。她没有急着上前,只是站在原地,冲女人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
王俊凯也下了车,他没有拿出任何拍摄设备,只是从后备箱提下一个网兜,里面是他们在喀什买的水果。
图尔逊跑到他妈妈身边,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小手不停地比划着,指指天,又指指童朵手里的相机。
童朵听不懂,但她能感觉到,男孩在努力地解释着湖边发生的一切。她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半块干硬的馕,捧在手心,朝女人走了过去。
女人的目光落在馕上,脸上的警惕松动了些许。
“你好。”童朵轻声说,她指了指图尔逊,又指了指自己口袋里的馕,双手合十,做了个感谢的动作。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善意。
女人看懂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路,算是邀请他们进屋。
院子不大,地上扫得很干净。角落里堆着一垛烧火用的牛粪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火和奶茶的混合气味。屋里光线很暗,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正对门口的土炕上,坐着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奶奶,她手里捻着一串珠子,正安静地看着他们。
图尔逊的妈妈给他们倒了两碗热气腾腾的奶茶。茶碗是粗陶的,碗沿还有个小小的缺口。奶茶很烫,带着浓郁的咸味和奶腥味,童朵喝了一小口,感觉一股热流瞬间驱散了傍晚的寒气。
交流是困难的。图尔逊的妈妈只会说零星的几个汉语词,奶奶则完全听不懂。大部分时间,都是图-尔逊在中间磕磕巴巴地充当翻译。
“他说,你们要拍他?”图尔逊指着自己,又指指相机,转述着妈妈的问题。
“是。”童朵点点头,她努力让自己的表达简单直接,“我们想拍一个故事。关于等待,关于你,关于那些鸟。”
她看向那位一直沉默的老奶奶,补充道:“也关于,这里的生活。”
图尔逊的妈妈皱起了眉,显然对“拍故事”这件事感到费解和不安。在她看来,这贫瘠、单调的生活,有什么值得拍的?
王俊凯适时地把那网兜水果放到了桌上。“一点心意。”他说。
女人摆摆手,执意不肯收。气氛一时间有些僵持。
童朵放下茶碗,她没有再试图解释电影是什么。她站起身,走到院子里,看到墙角立着一把磨秃了的扫帚。她拿起来,开始默默地帮他们打扫院子里被风吹来的沙土。
她的动作很笨拙,但很认真。
王俊-凯也跟了出来,看到水缸里的水不多了,便拿起墙边的扁担和水桶,二话不说地朝村口的水井走去。他从没挑过水,扁担压在肩膀上,硌得生疼,水桶晃晃悠悠,洒了一路。
图尔逊的妈妈和奶奶就站在门帘后看着。看着那个漂亮的、不像会干粗活的女孩笨拙地扫地,看着那个高大的、看起来很贵气的男人摇摇晃晃地挑回两桶水,气喘吁吁地倒进水缸。
晚饭时,图尔逊的妈妈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在桌上多摆了两副碗筷。饭是简单的汤饭,羊肉汤里煮着面片和萝卜,热乎乎的一大碗。
吃完饭,童朵拿出导演手册,翻到空白的一页,用铅笔画了起来。她画了一个小男孩,坐在湖边,望着天空。又画了一群鸟,从雪山飞来。她把画递给图尔逊。
图尔逊看懂了,他兴奋地指着画上的小人,又指指自己。
童朵笑着点头,然后翻到下一页,把笔递给图尔逊,示意他也画。
图尔逊拿着笔,想了很久,在纸上画了一座房子,房子顶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像卫星天线一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童朵指着那个天线问。
“电话。”图尔逊说,“阿爸在城里打工,他说等装了这个,我就可以每天跟他打电话了。”
童朵的心,又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她看向炕上那位正在捻着佛珠的奶奶,轻声问图尔逊:“阿嬷,也在等阿爸回来吗?”
图尔逊摇摇头:“阿嬷在等爷爷。”
“爷爷?”
“爷爷去年冬天,去山里放羊,遇到白毛风,就再也没回来。”图尔逊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童朵握着笔的手,猛地收紧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图尔逊会那么执着地去等那些鸟。因为在他的世界里,等待,是一种可以对抗失去的力量。
第二天,童朵没有拿出相机。
她跟着图尔逊的妈妈去挤羊奶,学着分辨哪种草料羊最爱吃。王俊凯则帮着图尔逊的爸爸修补被风吹坏的羊圈栅栏。他们干得一塌糊涂,惹得村民们哈哈大笑,但没人嘲笑他们。
他们用最笨拙的方式,一点点地,融入这片土地的呼吸。
第三天早上,童朵觉得时机到了。
她和王俊凯商量了一下。王俊凯只在屋子角落里架起了一台机器,没有打任何灯,只用从窗户透进来的、柔和的晨光。他把镜头对准了炕上那位正在喝奶茶的奶奶。
童朵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奶奶面前。她没有拿任何提问稿,只是也端起一碗奶茶。
“阿嬷,”她轻声开口,图尔逊坐在旁边,充当翻译,“您的耳环,真好看。”
奶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没有牙齿的笑容。她抬手摸了摸耳朵上那对银质的、已经氧化发黑的耳环。
“是阿公给的。”她用浑浊的柯尔克孜语,慢慢地说。
童朵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听着。
“我们结婚的时候,他去县里,卖了家里最好的一头羊,给我换了这对耳环。”奶奶的眼睛看着窗外,像是穿过了几十年的时光,“他说,戴上这个,以后不管他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我走路的声音。”
“后来,他去当兵,走了三年。我每天就在村口等,听到有汽车的声音,就跑过去看。等啊等,等到耳环都磨亮了,他才回来。”
“再后来,有了图尔逊的爸爸。孩子长大了,要去城里。他又在村口等,等孩子过年回家的车。一等,又是一年。”
“去年,他自己走了。我知道,他回不来了。”奶奶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眼角滑下一滴浑浊的泪,落进了奶茶里,“可我还是每天都去村口坐一会儿。我就想,万一呢,万一他只是迷路了。”
她没有哭,只是平静地讲述着。仿佛这一生的等待,都已经被岁月熬煮成了一碗温热的、又咸又苦的奶茶。
屋子里很静,只有奶奶断断续续的讲述声。
角落里,王俊凯稳稳地掌着机,镜头一动不动。他看着监视器里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看着那双望向虚空的眼睛,他知道,童朵找到了。
她找到了这部电影的,灵魂。
采访结束时,童朵没有说“Cut”。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直到奶奶把碗里的奶茶喝完,她才站起身,冲着奶奶,深深地鞠了一躬。
晚上,两人在借住的村民家狭小的房间里,回看白天拍的素材。
没有配乐,没有剪辑。只是一个固定镜头,一个老人的独白。
童朵看着屏幕,眼泪无声地往下掉。
她转过头,看着身边的王俊凯,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就是它。这就是我们的电影。”
王俊凯没有说话,他关掉电脑,伸手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睡吧,童导。”他低声说,“明天,我们还有很多故事要听。”
童朵在他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窗外,帕米尔高原的夜,寂静而漫长。他们放弃了杏花,却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意外地收获了一整座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