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北京的第三天,空气湿润,带着初春植物萌发的潮气,与帕米尔高原那种烈日下的干燥形成剧烈反差。童朵觉得自己的皮肤和肺,都还没完全适应这种切换。
他们没有回家,直接将那个装着胶片铁盒的行李箱,送进了位于北五环外的一家专业电影冲印工作室。工作室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剂味道,暗红色的安全灯在走廊尽头幽幽地亮着,一切都显得神秘而肃穆。
“8毫米的彩负,现在做的少了。得慢点来,怕脆。”冲印师是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他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铁盒,像在接收一个装满炸药的包裹,“三天后来看样片。”
那三天,是漫长而焦灼的等待。
童朵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她一遍遍地在导演手册上复盘,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闪过图尔逊的脸,阿嬷的皱纹,还有白沙湖上空的风。她害怕。害怕那些她以为捕捉到的瞬间,其实只是一片模糊的光斑;害怕那些她寄予厚望的情感,在化学药水的浸泡下,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俊凯也没比她好多少。他戒了咖啡,开始喝浓茶,工作室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他比童朵更清楚胶片的不确定性,曝光差半档,或者冲洗药水浓度稍有偏差,一整盘素材就可能全毁了。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技术也有力所不逮的时候。
第三天下午,他们再次来到冲印工作室。冲印师把他们领进一间小小的审片室,里面只有一台老式的胶片放映机和一张掉漆的木桌。
“洗出来了。”冲-印师的表情看不出好坏,“先过一遍,看看素材。”
他关上门,拉下窗帘,房间瞬间陷入黑暗。
“咔哒”一声,放映机启动。一束光打在对面的白墙上,光束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墙上先是出现了一连串无意义的划痕和噪点,紧接着,画面稳定下来。
第一个镜头,是那块石头。
8毫米胶片独有的粗大颗粒感,让石头的纹理呈现出一种油画般的质感。背景里的喀喇昆-仑山脉被压缩成一片模糊的色块,风吹过的痕迹,在画面上留下了轻微的、不规则的抖动。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墓碑,又像一颗沉睡的心脏。
童朵屏住了呼吸。
她下意识地去抓王俊凯的手,入手一片冰凉,还带着细微的汗。
画面切换。是那面被风吹得几乎要撕裂的经幡,是白沙湖上被揉碎的蓝色绸缎,是牦牛身上被吹得根根分明的、粗硬的毛。那些在帕米尔高原上看得见的风,此刻,正透过这束光,吹进了这间密不透风的小屋。
然后,图尔逊出现了。
他坐在沙丘上的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在饱和度极高的胶片色彩下,像一滴落在白色画布上的血。当他站起来,指着天空,冲着那群飞来的候鸟又蹦又跳时,画面的轻微过曝,让他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童朵的眼眶湿了。
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不,比她想象的,还要好。这种粗粝的、不完美的、带着呼吸感的质地,正是她想要的。
“别急。”王俊凯在她耳边低声说,他的声音也有些沙哑,“重头戏在后面。”
画面一黑,再亮起时,视角变了。
镜头变得摇摇晃晃,构图歪斜,焦点也时常模糊。画面里是图尔逊妈妈挤奶时专注的侧脸,是水桶里被晃荡的清水,是阿嬷坐在门槛上,那双布满褶皱、像老树皮一样的手。
这是图尔逊拍的。
冲印师在后面“咦”了一声,似乎在奇怪这拙劣的运镜。
可童朵却看得入了迷。她仿佛能透过这摇晃的镜头,感受到男孩好奇的、纯真的目光。这才是最真实的村庄,一个孩子眼中的日常。
最后,是阿嬷的采访。
镜头固定,光线昏暗。阿嬷的脸在粗大的颗粒中若隐若现,她讲述时,眼角滑落的那滴泪,像一颗缓慢滚落的珍珠,在胶片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水痕。
当最后一个画面结束,白墙上只剩下一片空白的光斑时,房间里一片死寂。
许久,冲印师才打开灯,他看着墙壁,又回头看看童朵和王俊-凯,挠了挠头:“这……这素材,挺怪的。有些地方,曝光和焦点都差点意思。不过,感觉……还挺有劲儿的。”
“谢谢您。”童朵站起身,朝他鞠了一躬,“它比我们想象的,有劲儿多了。”
当晚,素材被连夜送去做数字化转换。第二天,在他们位于东四环公寓楼下的剪辑工作室里,童朵见到了剪辑师,阿伟。阿伟是Leo介绍的,业内小有名气,剪过好几部卖座的商业片,以快手和精准著称。
“Dora导,王导。”阿伟三十出头,穿着潮牌T恤,戴着蓝牙耳机,看起来比程序员还像程序员,“素材我看完了。挺有意思的。就是有点散,得找个主线把它串起来。”
“主线就是等待。”童朵说。
“明白。”阿伟点点头,手指在键盘上翻飞,调出图尔逊拍的那段素材,“这段手持晃得太厉害了,我先用软件给它做个增稳处理,后期再调个色,保证看不出是小孩拍的。”
“不要。”
童朵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决。
阿伟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做增稳?Dora导,这画面在电影院大银幕上,会把观众晃吐的。”
“我就要他晃。”童朵走到他身边,指着屏幕上那个摇晃的、失焦的画面,“这种晃动,就是图尔逊的呼吸,他的心跳。你把它变稳了,他就死了。”
阿伟皱起了眉,他看向王俊凯,想寻求一个更“专业”的意见。
王俊凯没有看他,他只是看着童朵,眼神里是全然的信任。“听导演的。”
阿伟的脸上闪过一丝不以为然,但他没再说什么,只是耸了耸肩:“OK,客户最大。”
接下来几个小时,剪辑室里的气氛有些微妙。阿伟的剪辑风格,是典型的商业片逻辑:快节奏,强冲突,用漂亮的转场和配乐去掩盖素材的粗糙。他试图把阿嬷的采访剪成一个催人泪下的“金句集锦”,把图尔逊等待候鸟的过程,剪成一个充满悬念的“最后一分钟营救”。
每一次,都被童朵叫停。
“这里,阿嬷说完‘他回不来了’之后,给我留五秒黑场。我不要观众哭,我要他们跟阿嬷一起,喘不过气。”
“图尔逊看到鸟之后,不要立刻切特写,我要那个远景长镜头,让他跑,让他跳,让他变成一个小点。我要的是释放,不是感动。”
“配乐全拿掉。风声,羊叫声,阿嬷的咳嗽声,这些就是最好的配乐。”
阿伟终于忍不住了。他摘下耳机,往桌上一扔,靠在椅背上:“Dora导,我明白你想搞艺术,但电影不是自嗨。你这样剪,节奏太慢了,观众会睡着的。没有配乐,没有冲突,这根本不像一部电影,像个PPT。”
“谁说电影就必须是一个样子?”童朵毫不退让,她站到阿伟面前,目光灼灼,“我的观众,不需要我按着他们的头让他们哭。我只要他们坐在那里,陪着这些人,一起等下去。能等下去的,就是我的观众。等不下去的,他可以提前离场。”
剪辑室里,空气凝固了。
王俊凯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的沙发上,此刻,他站了起来。
他走到阿伟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很平静:“阿伟,辛苦了。今天的费用,Leo那边会照付。这个片子,可能不太适合你。”
阿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看了看王俊凯,又看了看童朵,最后拿起自己的背包,一言不发地走了。
门被关上,工作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是不是……太固执了?”童朵看着空荡荡的椅子,声音里有一丝疲惫和自我怀疑。
“你不是固执。”王俊-凯走到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捏了捏,“你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他把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Dora,你还记得我们拍《人间换气》的时候吗?那时候,你总是在问我,‘这样可以吗?’,‘你觉得呢?’。但现在,你在说,‘我要这样’,‘必须这样’。”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不再需要我给你地图了。你现在,就是地图本身。”
童朵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笃定和温柔,一整天的紧绷和疲惫,瞬间决了堤。她没哭,只是把头埋进他怀里,用力地、用力地抱住他。
“王俊凯,”她闷声说,“我们自己剪吧。”
“好。”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手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头发,“从明天起,我就是你的剪辑师。”
夜深了,他们没有离开。王俊凯叫了外卖,两份简单的牛肉面。吃完面,他熟练地打开了剪辑软件,坐在了那张属于剪辑师的椅子上。
“童导,”他戴上耳机,回头冲她笑了笑,“请下指令吧。”
童朵也笑了。她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他身边,重新拿起了那本导演手册。
“第一场,”她说,声音恢复了白天的清亮和坚定,“黑场。然后,风声渐起。等风声最大时,切石头那个镜头。”
“收到。”
“咔哒”,键盘的敲击声,在安静的夜里,清晰地响起。
窗外,北京的万家灯火渐渐熄灭。而在这个小小的、只亮着一盏屏幕的工作室里,一部真正属于他们的电影,才刚刚开始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