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回忆

八年前的夏天，凌宇泽还在读初二

　　那个暑假热得反常，蝉鸣聒噪得像要钻进人脑子里。他只记得母亲开始频繁地去医院，回来时脸色总是苍白的，却总笑着揉他的头发，说只是小感冒。

　　父亲也在旁边帮腔，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可夜里他起床上厕所时，总听见客厅里传来压抑的叹息，还有父亲压低了声线的“化疗”“指标”之类的词

　　那时候的他懵懵懂懂，只当是父母怕他担心。母亲照样给他做糖醋排骨，照样在他写作业时端来切好的西瓜，他便真的信了那句“没事”，没去细想为什么母亲的头发掉得越来越多，为什么她抱他时力气轻得像片羽毛

　　可日子久了，有些事终究藏不住。

　　凌宇泽发现父亲的烟抽得越来越凶，每次从医院回来，西装袖口总沾着洗不掉的药味。家里的存折被翻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多，父亲对着上面的数字叹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虽不懂具体数目，却记得母亲曾笑着说过，家里的积蓄够他读到大学。直到有次夜里，他无意间听见父亲在阳台打电话，声音发哑地跟人借钱：“……化疗一次就要几万，实在撑不住了……”

　　那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慌了

　　老家在村里本就只是中等家境，母亲这场病像块巨石，一下子把日子砸得摇摇晃晃。他的零花钱渐渐没了，同学课间讨论新出的游戏机时，他只能低头假装刷题；看见别人手里攥着冰镇可乐，喉咙再干也只默默咽口水。

　　可他一句怨言都没有，只是看着母亲越来越苍白的脸，看着她梳头时掉在梳子上的头发越来越多，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

　　直到某天清晨，他看见母亲对着镜子，把一块花头巾缠在光秃秃的头上。阳光从窗缝钻进来，照亮她鬓角新冒出的白发茬，她转过身时，还像往常一样对他笑：“妈这样，是不是像个女侠？”

　　那一刻，凌宇泽的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他终于再也骗不了自己

　　那些被父母藏在“小病”背后的，是砸锅卖铁也填不满的窟窿，是头发掉光也挡不住的疼痛。他攥紧书包带，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心里反复问着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事要落在他们家头上，落在那个总把糖醋排骨往他碗里夹的人身上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是他初三的暑假，8月1日凌晨四点，窗外的天刚泛出点鱼肚白。他被奶奶压抑的哭声惊醒，跑到母亲房间时，只看见她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像纸，手凉得像冰

　　凌宇泽站在门口，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冻住了。他觉得这一定是梦，是昨晚打游戏熬太晚产生的幻觉

　　明明昨天母亲还强撑着坐起来，跟他说等病好了就去买新出的球鞋。可周围的空气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擂鼓似的心跳，还有父亲用袖口捂着脸的呜咽声

　　他什么都没说，脸上没什么表情，连眼泪都像被堵住了，一滴也掉不下来。直到四川的外公外婆带着一大家子亲戚赶过来，外婆抱着他哭到几乎晕厥，那些“没了”

　　“走了”的字眼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他才猛地意识到：那个总在清晨喊他吃饭、总把最后一块排骨夹给他的人，真的不在了

　　他才15岁

　　葬礼办得很简单，却又花了五万。父亲把存折最后一点余额取出来时，手指抖得厉害，却还是拍着他的肩说“没事”

　　可凌宇泽看得懂，父亲眼底的红血丝，看得懂他深夜在阳台抽的烟，一根接一根，像要把自己烧尽

　　从那以后，凌宇泽变了。话越来越少，放学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打游戏，屏幕上的厮杀声能盖过现实里的空寂。他不是不懂，只是太懂了

　　懂父亲强撑的辛苦，懂家里空荡荡的冷清，懂自己再也没有可以撒娇的人。虚拟世界多好啊，死了能复活，输了能重来，不像现实，连一句“妈妈”都再也喊不回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不知从哪看来的句子，总在他脑子里打转

　　母亲节？他再也没提过。中秋节？父亲要加班，奶奶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所谓的“阖家团圆”，早就成了遥不可及的事。每年这时候，他都觉得胸口堵得慌，像被什么东西闷着，喘不过气

　　“不知不觉，都八年了啊……”

　　凌宇泽望着远处城市繁华的景色，又轻轻叹了口气。风卷着阳台的衣角，带着点初秋的凉意。八年前那个凌晨的冰冷，好像还沾在骨头上，怎么也暖不热。他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眶，转身往客厅走

　　沈初浔还在等他，他不能让她看出端倪

　　凌宇泽不知道的是，沈初浔早已从五年后的时光里，读懂了他藏在沉默里的所有过往

　　她收拾碗筷的动作很轻，洗洁精泡沫在水里泛着细碎的光，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落在阳台那个落寞的背影上。他对着远处的景色出神，肩膀绷得很紧，连叹气都压得那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

　　沈初浔的心轻轻揪了一下。她太清楚他此刻在想什么

　　那些关于八月凌晨的寒意，关于花头巾下的白发，关于再也凑不齐的团圆饭。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碗碟放进消毒柜时，特意调小了机器的嗡鸣

　　她知道，男孩子总有不想让人看见的脆弱。就像他总爱装作无所谓，却会在她提到分别时偷偷红了眼眶；就像此刻，他宁愿对着微风发呆，也不愿让她瞧见眉峰里藏着的疼

　　沈初浔靠在厨房门框上，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等他转过身时，她已经抹掉了眼底的温软，端起桌上的水杯晃了晃，声音轻快得像没事人：“站那么久不累吗？进来喝口水啦。”

　　有些过往不必戳破，有些心疼不必说穿。她知道该怎么陪他走过这些难捱的时刻

　　不是追问，不是安慰，而是等他愿意转身时，递上一杯刚好温热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