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感觉,是冷的。
像腊月里掉进冰窟窿,刺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渗入,最后冻住心脏。
林晚星以为自己会永远困在那片冰冷里。
但一股温热的、带着辛辣甜香的气息,像一条细长的蛇,钻进她的鼻腔,强行唤醒了沉睡的神经。
姜味。还有红糖。
她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自家那盏用了十几年的旧吊灯,灯罩边缘积着一层薄灰。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盖着一条洗得发白、带着皂角味的旧棉被。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混合着窗外飘来的炒菜油烟。
这是……她和周强结婚的第二年,那个狭窄、阴暗的家。
她回来了。
心脏在肋骨下沉闷地撞击,一下,又一下。不是因为重生带来的狂喜,而是一种野兽般的警惕。
她缓缓转过头,视线凝固在床头柜上。
一只缺了个小口的旧瓷碗,正冒着丝丝白气。碗里是深褐色的液体,浓郁的红糖姜茶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林晚星的瞳孔骤然收缩。
前世,也是这样一个初冬的雨天,她淋雨高烧,浑身冷得像冰块。她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喊着周强的名字,想喝一口热的红糖姜水。
周强不耐烦地把游戏机一摔,“矫情什么,哪个女人不淋雨?”
而她的婆婆,苏玉茹,就站在门口,用那种她再熟悉不过的、夹杂着轻蔑与嫌恶的眼神看着她,凉飕飕地丢下一句:“娇贵的城里小姐,我们周家伺候不起。”
最后,是她自己挣扎着爬起来,烧了一壶白开水,胡乱喝了几口。
那晚的寒冷,她记了一辈子。
可现在,这碗红-糖-姜-茶,是谁端的?
一个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
林晚星抬起眼,看到了苏玉茹。
还是那张熟悉的、被岁月和劳苦刻下痕迹的脸,穿着一件灰色的旧毛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可她的眼神不对。
没有了那种根深蒂固的鄙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悲伤,又像是悔恨,甚至……带着一丝林晚星无法理解的、近乎恐惧的珍视。
苏玉茹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林晚星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这不是苏玉茹。
她认识的那个苏玉茹,永远不会用这种眼神看她。那个女人,从她嫁进周家的第一天起,就视她为眼中钉,是抢走她宝贝儿子的狐狸精,是榨干周家血汗的寄生虫。
“你……”林晚星的嗓子干得像砂纸,只发出了一个沙哑的单音。
苏玉茹仿佛被这个声音惊醒,身体微微一颤。她走了进来,脚步有些虚浮。
“醒了?”她的声音也有些发飘,“趁热喝了,暖暖身子。刚熬好的。”
林晚星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像在审视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她的沉默让苏玉茹有些手足无措。这个一向在家里说一不二的女人,此刻竟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双手在围裙上局促地擦了擦。
“晚星,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苏玉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放心,以后……以后,家里有我。”
“轰——”
最后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林晚星脑中炸开。
不是安慰,是警告。
她攥紧了身下的被单,粗糙的布料硌着手心。她宁愿相信苏玉茹是在说反话,是在用更恶毒的方式诅咒她。
可那双眼睛里的悲恸,骗不了人。
这太诡异了。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一天之内,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除非……她也不是原来的苏玉茹。
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难道她也被什么东西附身了?或者,这是一个比前世更加恶毒、更加精密的阴谋的开始?
“妈,我不想喝。”林晚星冷静地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她在试探。
若是从前的苏玉茹,早就该爆发了。“不识好歹的东西!”“给你脸了是吧!”之类的话会像冰雹一样砸过来。
然而,眼前的苏玉茹只是愣住了。她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端起那碗姜茶,默默地转身走了出去。
那背影,竟透着一股萧索和落寞。
林晚星的心沉了下去。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她撑着发软的身体坐起来,环顾四周。墙上的日历,清晰地印着:1998年11月5日。
距离那个男人周建国挪用公款赌博被发现,导致工厂大乱,还有三个月。
距离周强出轨被她撞破,将她推下楼梯,导致她流产,还有半年。
距离她被这对父子联手榨干所有价值,最后病死在那个冬夜,还有整整十年。
十年。
她有足够的时间,让那些人渣付出代价。
但现在,计划里多了一个最大的变数——这个“假”的苏玉茹。
晚饭时间,周建国和周强回来了。
周建国是本地一家国营工厂的车间主任,一身油腻的工装还没换,带着一股劣质烟草和铁锈混合的味道,一进门就把钥匙“哐当”一声扔在桌上。
“饭呢?饿死了!”他不耐烦地吼道。
“马上好。”苏玉茹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平静无波。
周强,她前世的丈夫,则吊儿郎当地晃进来,看见坐在床边的林晚星,眉头一皱:“病怏怏的给谁看呢?赶紧起来做饭去,没看见我爸累一天了?”
林晚星抬起眼,冷冷地看着他。就是这张脸,曾在她流产后狞笑着说:“一个丫头片子,没了就没了,正好省事。”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苏玉茹端着一盘炒青菜从厨房出来,正好听见周强的话。
若是以前,她一定会立刻附和:“就是,娶个媳妇回来是当祖宗供着的吗?一天到晚就知道躺着!”
可今天,她把菜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
周建国和周强都愣住了。
“晚星病了,今天我来做。”苏玉茹解下围裙,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你们俩,洗手吃饭。”
饭桌上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周建国扒拉了两口米饭,嫌恶地“啧”了一声:“这菜炒的什么玩意儿?盐都不要钱吗?”
林晚星垂着眼,等着暴风雨的来临。以往,只要周建国一发火,苏玉茹就会立刻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边道歉一边把错都推到她身上。
但苏玉茹只是夹了一筷子菜,慢慢放进嘴里,咀嚼,咽下。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周建国,说:“医生说你血压高,要少吃盐。对身体好。”
周建国准备好的一肚子火,像是打在了棉花上,瞬间哑了。他瞪着苏玉茹,仿佛不认识这个跟了他二十多年的老婆。
“你……”他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今天吃错药了?”
苏玉茹没理他,反而夹了一大块排骨,放进了林晚星的碗里。
“你身子虚,多吃点。”
林晚星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抖。
这顿饭,她吃得食不知味,所有的感官都用来观察苏玉茹。她发现,苏玉茹几乎没怎么看周建国和周强,她的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自己身上。
那种眼神,依旧复杂得让她心惊。
饭后,苏玉茹在里屋收拾一个旧木箱。那是她的嫁妆箱子,宝贝得不得了,平时谁都不让碰。
林晚星靠在门框上,冷眼看着。
苏玉茹从一堆旧衣服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枚银质的婴儿锁,样式很旧了,上面刻着“长命富贵”四个字,已经氧化发黑。
林晚星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她认得这个锁。
前世有一次,她无意中看到苏玉茹对着这把锁流泪,她好奇地想伸手摸一下,却被苏玉茹像疯了一样狠狠打掉了手,尖叫着让她滚。
从那以后,她知道,这是苏玉茹的禁区。
此刻,苏玉茹摩挲着那把锁,眼神哀戚。然后,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的房间,精准地落在了林晚星身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林晚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想干什么?她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这把锁,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最终,苏玉茹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将锁用红布包好,放回了箱子最底层。
夜深了。
周强喝了点酒,一身酒气地想往床上躺。
“你睡地上。”林晚星的声音不大,却冷得像冰。
周强愣了一下,随即火了:“林晚星你他妈有病吧?”
“我说,你睡地上。”林晚星重复了一遍,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剪刀,是她刚才从针线篮里拿的。锋利的刀尖,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寒光。
她不想在复仇大计开始前,就和这个人渣有任何肢体接触。
周强被她眼里的狠劲镇住了,骂骂咧咧地抱起被子,在地上打了地铺。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
林晚星毫无睡意。她坐在床边,脑子里乱成一团。
重生,复仇,周建国,周强……这些都在她的计划之内。
唯独苏玉茹,这个本该是敌人阵营里最稳定、最愚蠢的一环,彻底失控了。
她到底是谁?她想做什么?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对方是谁,是鬼是妖,她都不能自乱阵脚。
她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个陈旧的笔记本和一支笔。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她在扉页上写下今天的日期:1998年11月5日。
然后,她翻到第一页,郑重地写下了第一行字。
【苏玉茹反常记录】
1. 红糖姜茶。
2. 眼神。(悲伤?悔恨?)
3. “以后,家里有我。”(含义不明,疑似威胁。)
4. 饭桌上维护我,顶撞周建国。
5. 婴儿锁。她看着我。
写完,林晚星合上本子,将它塞到了床垫底下最深处。
迷雾已经笼罩了这个家。
而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她必须做那个最冷静、最清醒的执棋人。
她不会再任人宰割。
这一次,她要亲手,将他们一个个,全部送进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