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
林晚星听着身边地铺上周强粗重的鼾声,像在听一头猪的垂死挣扎。她睁着眼,在黑暗中一遍遍复盘昨天发生的一切,试图从苏玉茹那些诡异的言行中,找出一丝合乎逻辑的线索。
没有。
她的行为完全颠覆了过去二十多年的认知,像一个被拙劣演员扮演的角色,处处透着违和感。
天蒙蒙亮时,周强打着哈欠爬起来,看见林晚星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边,眼神清明地看着他,吓了一跳。
“你看什么看?大清早的跟个鬼一样。”他嘟囔着,摔门出去洗漱。
林晚星没有理会。她的高烧已经退了,只剩下四肢还有些酸软。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一股夹杂着煤灰味的冷空气涌了进来,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复仇的棋盘已经摆好,但棋盘上多了一枚不受控制的棋子。
她必须弄清楚,苏玉茹这枚棋子,到底是敌是友。
饭桌上,气氛比昨天更加诡异。
周建国沉着脸,一口一口地喝着寡淡的白粥。周强则把筷子在碗里戳得叮当响,显然还在为昨晚被赶到地上睡而生气。
苏玉茹端上一碟金黄的炒鸡蛋,还有一个小碗,里面卧着一个白嫩的水煮蛋。她径直把那只水煮蛋放在了林晚星面前。
“你病刚好,吃点有营养的。”
周强的筷子停住了。他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苏玉茹:“妈?我的呢?”
从小到大,家里但凡有点好吃的,第一个肯定是紧着他。
苏玉茹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地说:“锅里有粥,自己盛。”
“嘿,我……”周强火气上来了,正要发作。
苏玉茹却像是没看见,转头对周建国说:“建国,我昨天碰到你弟弟了,他说周铭在大学拿了奖学金,学校还给奖励了两百块钱呢。”
周铭,周建国弟弟的儿子,比周强小一岁,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周建国的脸色瞬间变得更难看了。他最听不得别人夸周铭,因为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周强一无是处,连带着他这个当爹的也脸上无光。
“提他干什么!”周建国把碗重重一放,“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我就是替你高兴。”苏玉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都是你们周家的种,周铭有出息,不也给你长脸吗?不像我们家这个,二十好几的人了,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得靠家里养着。”
她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周强身上,没有责备,却比任何责备都伤人。
周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妈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就没出息了?你拿我跟周铭比?”
“我可没比。”苏玉-茹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咸菜,“我就是实话实说。你要是有周铭一半的本事,我跟你爸也不用这么操心了。”
林晚星握着那颗温热的鸡蛋,指尖微微收紧。
她看明白了。
这不是简单的维护。这是一种诛心之术。
苏玉茹太清楚周建国和周强的死穴在哪里。周建国死要面子,周强自卑又自大。她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刺耳的话,轻而易举地就在这对父子之间埋下了猜忌和怨恨的种子。
这不是那个只会在背后抱怨、逆来顺受的苏玉茹能做出来的事。
这更像……一种精密的、有预谋的精神攻击。
“你个败家娘们!吃我们周家的,喝我们周家的,现在还敢教训起我儿子了!”周建国终于爆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苏玉茹的鼻子骂。
若是以前,苏玉茹早就吓得缩起脖子,开始掉眼泪了。
可今天,她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周建国,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周建国,”她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凝固了,“这家,是我跟你一起撑起来的。我给你生儿育女,伺候你二十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你要是觉得我碍眼了,行,我们离婚。”
“离、离婚?”周建国和周强都傻了。
连林晚星都感到了震惊。
在这个年代,尤其是在苏玉茹这种传统女人嘴里,“离婚”两个字,比天塌下来还严重。
周建国彻底没了气焰,他指着苏玉茹的手指在发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可以打她,骂她,但他离不开她。这个家要是没了苏玉茹,就彻底瘫了。
苏玉茹没再看他,只是对林晚星说:“晚星,吃完了吗?吃完我们出去走走。”
林晚星剥开蛋壳,将整个鸡蛋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她点了点头。
她倒想看看,这个“苏玉茹”,到底想演一出什么戏。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筒子楼下的巷子里。初冬的阳光没什么温度,照在人身上也是凉的。
苏玉茹一直没说话,直到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她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她从怀里掏出那个用红布包裹的东西,递到林晚星面前。
“晚星,这个给你。”
又是那把锁。
林晚星的目光落在红布上,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我不要。”她干脆地拒绝。
苏玉茹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为什么?这是……这是好东西,能保平安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我说了,我不要你的东西。”林晚星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直直插向苏玉茹。
苏玉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的眼睛里,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再次涌了上来,混杂着绝望。
“我……”她艰难地开口,“我是你妈啊。”
这句话她说得又轻又快,像是怕被人听见,又像是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林晚星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不是婆婆的“妈”,而是……母亲的“妈”。
荒谬。
可笑。
林晚星冷笑一声:“你疯了?”
“我没疯!”苏玉茹的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她上前一步,想抓住林晚星的手,却被林晚星警惕地躲开。
她的手停在半空,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晚星,你信我,我不会再害你了。以前都是我不好,是我瞎了眼,是我蠢……你把这个收下,求你了,就当是……就当是替我还债。”
她把那块红布硬塞进林晚星的手里,然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转身踉踉跄跄地跑了。
林晚星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尚有余温的布包,像捏着一块烙铁。
她低头,缓缓解开红布。
那枚氧化的银锁,静静地躺在她掌心。样式古朴,做工却很精致。锁身上“长命富贵”四个字,因为常年摩挲,边缘已经变得圆润。
在锁的背面,她发现了一个极小的刻印。
是一个“苏”字。
林晚星的呼吸一窒。
她猛地想起一件事。
一件被她尘封在记忆最深处,几乎快要遗忘的事。
她被送到孤儿院时,襁褓里除了写着生辰八字的纸条,还有一件信物。那是一块被剪开的、绣着鸳鸯的锦缎。而在那块锦缎的背面,用金线绣着一个一模一样的,草书的“苏”字。
难道……
一个疯狂到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寒而栗的念头,从心底升起。
不。
不可能。
这一定是某种巧合,或者是这个“苏玉茹”精心设计的骗局。她想用这种方式博取自己的同情和信任,背后一定有更大的图谋。
林晚星攥紧了那把锁,冰冷的金属硌得她掌心生疼。
她快步走回了家,将自己关进房间。
她拉开床头柜,拿出那个笔记本。
翻到新的一页,她用笔尖用力地写下。
【苏玉茹反常记录】
6. 用周铭刺激周强、周建国。(手段精准,不像她)
7. 提出“离婚”威胁周建国。(颠覆性行为)
8. 强行赠予“婴儿锁”。
9. 说出“我是你妈”。(精神失常?或是一种话术?)
10. 锁上有“苏”字。与我的信物疑似有关联。
写完最后一条,林晚星停顿了许久。
她看着那个“苏”字,眼神变得幽深。
骗局也好,阴谋也罢。
有一件事,苏玉茹的出现提醒了她。
想要彻底摆脱周家这个泥潭,想要真正地掌握自己的命运,她不仅要复仇,还必须弄清楚一件事——
我是谁?
我的亲生父母,到底在哪里?
她将婴儿锁重新用红布包好,塞进了贴身的口袋里。然后,她将那本笔记本地藏回床垫下。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目光投向窗外。
筒子楼的格局,让对面的住户清晰可见。她看到苏玉茹正站在厨房的窗后,一动不动地,朝她的方向望着。
隔着蒙着灰尘的玻璃,那道目光依旧执着而悲恸。
林晚星面无表情地拉上了窗帘,隔绝了那道视线。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想做什么。
棋局已经开始,这一次,我不会再做任何人的棋子。
我会是那个,掀翻整个棋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