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朵因时间回溯而掩入缝隙的灰璃月季,
也会因为时间,翻涌成海,
扰动神明倾斜的心弦。
”
——他始终记得他曾拥有过一朵灰璃月季。
翡翠港是联盟中最繁华的城市,高楼大厦如林耸立,大片大片无机质的玻璃平日里炫目非常。
但它同时也算一个不怎么典型的旅游城市,只因为在这里到处都能看见一种名叫翡翠月季的花,拖着长长的丝状藤蔓,蔓延攀在路边的矮墙、凌空跨过的长桥上,再从街头巷尾探出来。到了季节,晶莹剔透的花就开满了整座城。
这种花盛开到成熟的时候会从枝头滚落下来,一掉就是一整朵,有时会轻砸在路人肩头,于是有了个浪漫的别称叫做“邂逅”,给这座“钢铁城市”增添了几分温柔和感性。
灰璃月季是翡翠月季在自然状态下发生的变种。
它只单独出现于花丛中。
颜色淡到几乎于无,阳光一照,每一片花瓣都像是透明的玻璃,却又在边缘泛着浅灰的色调。
阳光越耀眼,灰璃月季的透明调越重,有种高傲又疏离的质感。
在一片剔透的浅绿或深绿中美得不可方物。
人们管这种变异的、极为稀有特别的花叫做灰璃月季,也有人直接喊成幸运花。因为它真的太少见了,每年满城盛开的翡翠月季里都不见得能出一朵,有些人一辈子两百年都不曾看过一眼。
所以人们把看到灰璃月季作为一种象征,象征着幸运和珍贵。如果能接住它滚落下来的花,那简直是上天眷顾。
……
他在情至深处时总说萨厄的眼睛像一朵永恒不败的花。
萨厄·杨也知道他说的便是灰璃月季。
清亮而近乎透明的浅灰色。
像层无机质的玻璃,像一湖清可见底的深潭。
望着某处时总有种难言的冷漠和深不可测。
以及旷久的寂静。
那是回忆中的萨厄——强大而带来的自负,张扬的傲慢和蔑视。不论是在疗养院的那些年,还是在训练营,不论是少年时候,还是刚成年。萨厄·杨每一回出现在楚斯视野里,总是一个人,哪怕周围有再多的人做背景,他身上那股和任何人都没有牵连的气质总会浓重的凸显出来。
而如今,他知道了这其中的缘由,看到了当萨厄·杨望向自己时,笑意从嘴角缓缓漾到眼尾,像藤蔓蜿蜒,开出一朵漂亮的花,落日的余晖透过缝隙在他的灰眸上洒了几星细碎的光点,漂亮得看不出瞎过好几年。
——
就是这样一个瞬间,悠然的,他们都被时间偏爱了一回。
他们是时间的孩子,这句话或许不假。
一段全新的记忆汹涌而至,它不属于楚斯记忆长河中的任何一段,但楚斯却莫名熟知其中所有细节,这令他没来由的坚信这确确实实是真实存在的“过去”。
他记得那是一场秋天,一反常态,雨水格外多。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里,整个翡翠港都笼罩在灰色的云雨之下,有人预测说,那会是翡翠港见不到翡翠月季开花的一年。
好在降雨最终还是停了。
翡翠月季盛开的那几天,是他在训练营的一次外训,在天鹰γ星管辖星域的最边缘,一个被称为“灰点”的地方。需要训练营处理那些不方便明面上来的事情。
说是外训,其实就是以伪装的身份待在灰点,随时预备着应对突发状况而已。过往的经验证明,这样的预备总是很有用,而这样的外训也注定比大多数任务都危险。弄不好就是有去无回。
他们被安排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分批过去。最先出发的是01队,楚斯所在的那队,一共二十六个人,两个民用中型跃迁舱就能到达灰点。
集结离开训练营的时候,正值午后。
除了做极端抗压抗疲劳特训,训练营平时是有午休时间的。多数人都会在那段时间里小憩一会儿,整个训练营便会格外安静。偶尔有几声婉转鸟鸣,甚至透着几分安逸。
当然,也有个别人总是跟群体相反,午休时间会出现在训练营内任何一个地方……除了床——
小队众人穿过植物园。忽然听见有人低低“啊”了一声,咕哝道:“萨厄·杨。”
紧接着又是一声低呼“灰璃月季。”
楚斯跟着视线转过头。就见萨厄·杨放着长椅不坐,坐在花坛高高的白瓷围篱上,低头把玩着通讯器。
那朵成熟的灰璃月季在更高一些的枝头,被倏然穿过的秋风扫落下来,擦着萨厄·杨的脸落在他怀里。
萨厄·杨似乎有些意外,挑着眉接住花。捏着花朵下深绿色的叶托,捻着看了一眼,懒洋洋地扯了扯嘴角,这才抬眸看过来。
阳光斜照着,落在他眼睛里,也落在他指尖把玩着的灰璃月季上。
危险分子和花,当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存在处于同一个画面中,两个不同时空的楚斯都得地承认,这种稀有到罕见的月季,确实像萨厄·杨的眼睛,都有着浅到近乎透明却又泛着银灰的色调……
独一无二。
萨厄·杨眯了一下眼睛,越过所有人看着楚斯,嘴角未收的笑意有了微妙的转变——更明显了一些。戏谑、挑衅又颇有兴味。陌生人见了可能会觉得他的心情变好了一些。不过其他人在他笑起来的刹那就绷起了神经。
萨厄·杨动了一下,那二十来个人几乎同时刹住步子,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唰”的一声。因为动静太过整齐,在静谧的午后,清晰得令人尴尬。
而萨厄·杨只是拨转了一下通讯器,换了一只手。
这就更令人尴尬了。
终于有人顶不住那个氛围,干咳着转开头,从喉咙里挤了一句,“他为什么大中午的不去睡觉……”
你真有意思,你什么时候见过他睡觉。
“那他为什么不去专训室里待着?”又有人压低声音挤了一句,“他们07队晚上不是有任务吗???”
众所周知,萨厄·杨归属于07队。但他自己并没有这样的认知,训练营的人常说他脸上就写着三个大字:自由人。
以纪律严明著称的训练营一直忍着没有把他送进太空监狱的原因,可能就是在他愿意配合的情况下,任务都能如期完成。
训练营想要萨厄·杨,不难理解。但萨厄·杨为什么会待在这,直至两人从训练营离开多年,历届训练营员们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最终只能归结于他的捉摸不透。
捉摸不透的当事人弓着上身坐在高高的围篱上。忽然转头朝远处眺望了一眼,又转回来看向楚斯,拖着调子开口道:“我帮你看了一眼,跃迁舱已经从泊舱坪里推出来了,距离你们原定的出发时间还有——”
他煞有介事地垂眸扫了一眼通讯器:“三分钟。泊舱坪距离这座漂亮但毫无用处的花园七个单位距离,按照平时的训练成绩来算……”
他恰当地停顿了一下,省去了后面的话,脸上露出了有点遗憾的表情。然后他扫过楚斯的腿,指了指说:“看在腿长的分上,你现在跑还来得及。其他人就算了吧。”
迟到在训练营是个大事,处罚内容十分要命。萨厄·杨话音刚落,二十多个人撒腿就奔。
楚斯:“……”
始作俑者从那些溃散的背影上收回目光,居然嘀咕了一句,“他们怎么什么都信?”
“因为有人什么鬼话都说。”楚斯道:“你有意思吗?”
萨厄·杨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手里拨转把玩着通讯器说:“挺有意思的,当然我主要是为了还礼。毕竟上次我出任务的时候,你也没少给我找刺激。”
楚斯静默两秒:“你不是越刺激越开心?”
“真了解我。”萨厄·杨抬起手指比了一条缝隙,“所以我只是还了一个很小的礼。”
“……”
“我是不是还得跟你说谢谢?”楚斯嘴上说着手却下意识朝后腰摸。
“别摸了,弹药火力都事先装舱了。”萨厄·杨说。
楚斯摸了个空,也想起来自己顺手将微缩弹扔进舱里了。
“可惜。”萨厄·杨忽然开口。
楚斯动作已经停了,:“什么?”
“我是说——”萨厄·杨指了指自己的脸,“你脸上毫不掩饰地写着‘可惜了’三个字,很……”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形容词,在话语出口前稍稍停顿了一下,兀自笑了。
他们之间什么针尖麦芒的挑衅话没说过?简直张口就来。反倒是这种把话咽回去的,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
楚斯盯着那双浅灰的眼睛,嘴唇动了一下。
而萨厄·杨也似乎没有要说完的打算。他撑着花坛边缘,从高高的白瓷围篱上跳下来,落地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我其实很乐意多看你一会儿。”他抓着通讯器,头也不回地朝斜后方泊舱坪的位置指了指,“但跃迁舱已经被推出来了。”
“我走了。”你自己疯去吧。
转头的那个瞬间,他看见萨厄·杨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仿佛他不是来找乐子的,而是来送行的。
只是没走多远,楚斯就听见身后人的轻轻“啊”了一声,“差点忘了,亲爱的……”
楚斯鞋底在地面磨出“嚓”的一下,停了步子。
微凉的柔软擦过他的面颊,落入他的怀里。掌心的触感新鲜脆弱,带着秋天的一抹凉意。
一切的一切简直就像是传闻中说的那样,开得正好的灰璃月季被偶然路过的风轻吹,滚落到行人怀里——象征着幸运和珍贵。
那是刚从枝头掉落不久的灰璃月季,花瓣是最浅调的净透的灰,阳光能直接穿过它,又会给它镀上一层浮光……像萨厄·杨的眼睛。
“送你了。”萨厄·杨说,语气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
楚斯愣了片刻,当他回过头时,那道高而悍勇的身影已经转过植物园的拐角,走远了。
……
这段记忆来得莫名,简直就像时间赐予他的礼物。楚斯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庆幸与高兴——
这段记忆汹涌而至前的几十年里,他有时会觉得自己曾经接住过一朵灰璃月季,甚至还将它搁进了有永久封存功能的蓝立方里。但他从未找到过证据。
他从小到大存留下来的东西里,既没有那样一朵花,也没有真正使用过蓝立方的痕迹。
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他第一次见到鲜活的灰璃月季是某一年的会议期,安全大厦的车队经过翡翠港那条沿河大街时,他坐在后座,透过车窗玻璃看见了一朵,就夹在河边围栏大片的藤蔓中,花边还歇了一只水鸟,细长的爪尖带着花枝摇晃了几下,那朵难得一见的花就掉落进了更为茂密的枝叶丛里……
他一直以为自己至今都还没能接住过一朵灰璃月季。
这些证据清晰得无可反驳,就显得偶尔冒头的“感觉”与“猜测”毫无来由。
而如今这段记忆,带着秋天初停的雨水滚落到他的怀里,柔软微凉的触感是如此清晰……
他比他想象中的更早的,曾拥有过一朵罕见的美丽的灰璃月季,这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在这悠长的人生里,一瞬间的事情说多也多,说少却也少,而他却在这么又多又少的一瞬间里找回了他自己都不曾知道的记忆……这难道不值得庆幸吗?
但这段记忆为什么被抹去,为什么又让他感到如此浓烈的没来由的难过和莫大的遗憾?
……
因为那个由萨厄·杨引发的意料之外的停顿,楚斯迟到了一小会儿。钻进跃迁舱的时候,原定的出发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分钟。
楚斯拎着装备包钻进控制室。
监控屏幕放映着星图,占据了半个控制室,代表着跃迁舱的红点依循着既定路线和轨道,在茫茫宇宙中移动。
仪器亮着白色的指示小灯,代表一切正常。频率极低,发着难以捕捉的运转声。
楚斯在静默中坐了好一会儿,才拿出那朵罕见的、象征着珍贵和独一无二的灰璃月季。
他手指拨弄着最边缘的花瓣出了一会儿神,鬼使神差地从装备包里搜出了配备的蓝立方。
巴掌大小,可以放一些重要的东西。如果不幸有去无回,里面的东西会由训练营转交给家人。
楚斯将那朵花放了进去。
他自己都说不清那一瞬是什么心理,也许只是无处摆放想找个合适的容器,也许是觉得跃迁舱环境一般,那样一朵花过早枯萎干瘪有点可惜,而他也没有别的需要永久保留在蓝立方里的东西。再者,介时果真有去无回,训练营会把它交给谁呢?萨厄·杨吧?毕竟物归原主。
或者还活着就当个装饰品放在住处也不是不行。
楚斯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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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个想法最终没能付诸实践,因为这场外训出了训练营史上最大的纰漏。有人提早泄露了所有跃迁舱的计划路线和备用路线,甚至早早就篡改了控制室里的星图和报警器。
千万吨级甚至亿级爆炸当量的火力埋伏在可能经过的每一个跃迁点上,在那两个伪装过的跃迁舱进入范围的时候轰然爆炸,将一切瓦解为宇宙尘埃。
在那样的埋伏里,没有人来得及给出反应……
哪怕是楚斯,他也只能被瞬间漫过来的光热以及无可抵挡的爆炸波淹没殆尽。
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那张偌大而静谧的星图,正在出另一个任务的训练营07队和他们在同一片星域,代表着07队的那个点正顺着路线静静移动,大约再有一分钟,两支队伍便会在时空里相遇。
只差一分钟……
明明未曾置身于这样一片足以把人殆尽的热浪中,但这段记忆里的触感却是这么真实,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他就已经消融于星际。
几乎是这么一瞬间楚斯就能想明白,记忆中的最后一幕,代表着07队的那个点上,那个编号上归属于07队却更像“自由人”的萨厄·杨正处于时间的拉扯中——格式化然后重来,反复经历着那些由生至死的瞬间。
……
楚斯红着眼眶,跟着几乎算是萨厄·杨用生命换来的一次次回溯,一遍遍地看着他们在那样一片安宁静谧的植物园里相逢,这只是一段记忆,他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看着萨厄·杨一遍遍的,执着地送出那朵误人的花。
……
不知道是第几次听到植物园中传来的鸟鸣,所有进程在一次又一次的回溯中,终于迎来了最终的缓慢的调整和更改——
01队临行之前没有经过植物园,而是绕经了训练营总控制室。楚斯在扫过总控室屏幕的时候,注意到了一丝蛛丝马迹。又在跃迁舱到达原定的跃迁点之前,出于警觉强行更改了设定路线,引发了尖锐的警报。
运转在另一条路线上的07队跃迁舱在收到警报的瞬间突然转向,跳到了新轨道上,提早一步同楚斯他们相遇。
不长不短,刚巧也是一分钟。
当数亿吨级当量的炮火在广袤的宇宙中炸开,特殊物质顺着冲击波极速外扩又骤然收束,尘埃带着细碎的、千变万化的光漂浮在其间,那实在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画面。
那个刹那,擦着爆炸点而过的楚斯只觉得整个跃迁舱都被包裹在高温之中,灼热和刺痛分不清哪一种更熬人。控制室里,紧急提示和保护层融汇进程的百分比数据交错响着,是最焦灼的背景音。
他在跃迁舱核心控制盘的尖叫和抗议声中拍下按键,舱门冒着s级危险打开的瞬间,07队的单人装备战机“嗡”地接驳上来。
萨厄·杨摘下护目镜和氧气面罩钻了进来,一手抓着舱门顶。他在看到楚斯的瞬间笑了一声,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亲爱的,我好像很久没有看到你了。”
楚斯听见自己回答:“一个下午而已。”
“是吗?”萨厄·杨悍勇的身影支着舱门变形的边框,朝他那个单人装备战机抬了抬下巴,说“或许是我太无聊了。看在这个份上,我可以分你半个战机驾驶舱。”
楚斯拎上了装备包。边缘的战术口袋不知何时敞开了,露出里面蓝立方的一角。里面空空如也,没有装过任何东西。他似乎从未使用过,以后大概也不会用。
而那朵罕见的灰璃月季,就在一次又一次无人知晓的拉锯和回溯中,因为调整和更改,掩进了时间的缝隙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楚斯偶尔会生出一种错觉——
他好像曾经接住过一朵盛开的灰璃月季,并把它放进了蓝立方里。
……
记忆到此为止。或许是数亿吨级当量于茫茫宇宙中轰然绽开太过炫目,或许是他被那空荡荡的蓝立方噎得哑口无言。
他始终记得他曾拥有过一朵灰璃月季。
那朵因时间回溯而掩入缝隙的灰璃月季,
此刻也会因为时间,翻涌成海,
冲击神明倾斜的心弦。
当他看着偌大静谧的星图被火光一瞬间吞没。
当他看着自己与那蓝立方中的月季一同湮灭于灿烂的星际。
当他看着萨厄·杨一次次于濒死中回溯。
执着地一遍遍送出那朵误人的花。
亡命的囚徒终于屈服于命运的潮汐。
从此月季只存在于时空的缝隙,糜烂于无人的土壤。
萨厄·杨打了个清脆的响指,道“长官,回神了。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楚斯眨了下眼,回过神来,望向萨厄·杨。
只见他放着好好的会客椅不坐,刚从联合精锐训练营回来,制服还没来得及换,就这么一身却没骨头似的懒懒散散半坐着宽大的办公桌。
方才落日的余晖尚能落在他眼睫,此刻却已经移到下颌处了,可见楚斯发愣的时间过于长了。萨厄·杨透亮的眼睛半眯着,又在楚斯望过来时有些无辜地眨了眨。
却又没等楚斯开口,伸手揽住了楚斯的腰把人往怀里带。
楚斯被萨厄·杨当充电桩一样抱着,抬手崩了一下埋在他胸前的脑壳,说:“这位萨厄·杨先生,麻烦你尊重一下我的办公室。”
“报告长官,我就抱着,其他的我可什么都没干。”萨厄·杨声音又懒又闷,“还有,长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楚斯漫不经心地撸了两把萨厄·杨的头。
斟酌道:“你是不是给我送过一朵灰璃月季?我是说在训练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