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沉默的早餐

第一卷：裂痕 (第1-12章)

第2章 沉默的早餐

黑夜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逝。阿瑟顿的豪宅，平日里是成功与舒适的象征，此刻却像一座精美的牢笼，每一寸空间都弥漫着争吵后冰冷的余烬。

美几乎一夜未眠。他在书房里呆坐到深夜，试图用一杯威士忌和未读完的商业报告麻痹自己，但华那些尖锐的话语反复在耳边回响——“冷冰冰的工作机器”、“你根本不在乎这个家”。他感到一种混杂着愤怒、挫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委屈的情绪。在他看来，他的一切努力，所有的奔波劳碌，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吗？为妻儿提供最优渥的生活，最顶尖的教育资源，这难道不是爱的体现？为什么华就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把对一种“不切实际”的兴趣爱好坚持，上升到对家庭和父爱的否定？

他习惯于解决问题，习惯于在商业谈判中精准定位矛盾焦点并找到解决方案。但家庭矛盾，尤其是与青春期的儿子之间的情感冲突，却像一团乱麻，让他无处下手。他试图用逻辑分析：华的愤怒源于对国画爱好的坚持，而自己的反对源于对儿子前途的现实考量。那么，问题的核心似乎是“国画”的实用性问题。或许，他可以找些数据，关于艺术类专业的就业率、平均收入，用事实来说服华？这个念头让他稍微平静了一些，仿佛找到了一个潜在的谈判策略。然而，内心深处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质疑：这真的仅仅是关于国画吗？

主卧室里，瓷侧身躺着，背对着美平时睡的那一侧。眼泪早已浸湿了枕头。与美的愤怒和困惑不同，她感受到的是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心痛。她亲眼目睹了裂痕是如何一步步扩大的。华从小就是个敏感、内心世界丰富的孩子，不像京那样目标明确、善于适应。美那种美式的、强调竞争和成功的教育方式，以及对情感表达的含蓄（或者说忽视），一次次地让华感到压抑和不被理解。而瓷，作为母亲和妻子，一直试图在中间调和，传递美的苦心，也安抚华的失落。但这一次，冲突的激烈程度超出了她的缓冲能力。

她想起华小时候，美也曾把他扛在肩头，陪他在后院踢球。但从什么时候开始，父子间的交流只剩下成绩单、大学计划和“未来规划”？美总说，他是移民第二代，必须比旁人更努力才能站稳脚跟，所以他希望儿子们能拥有最“安全”、最“主流”的成功路径，避免他曾经经历过的边缘感。这份苦心，瓷懂，但她更心疼华那无法被“实用主义”框定的艺术天赋和敏感心灵。今晚，美那句“不实用”的评价，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华积压已久的情感闸门。她知道，华说的不仅仅是画，而是被看见、被认可的需求。

京在自己的房间里，同样心情沉重。他戴着耳机，但音乐并未能隔绝楼下的争吵声。他理解父亲的思维模式，在斯坦福，周围到处都是美这样目标驱动、效率至上的精英。某种程度上，他也是其中一员。但他也理解弟弟的痛苦。作为长子，他从小就承担着更多的期望，也更早学会了如何符合父母的期待，尤其是父亲的。他将自己的困惑和压力内化，转而追求极致的优秀，这或许是他平衡内心的一种方式。但他知道，华做不到这样，华更直接，更忠于自我的感受。京曾试图在父亲和弟弟之间传话，用更委婉的方式表达彼此的意思，但今晚，他意识到自己的调解是失败的。他感到一种责任，作为长子，他应该做点什么来修复这个家庭，但又不知从何入手。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亮了餐厅里冰冷的现代感家具。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瓷准备的早餐：燕麦粥、烤吐司、水果，还有她特意蒸的几只包子，中西结合，一如往常，但气氛却截然不同。

美下楼时，穿着笔挺的衬衫，一丝不苟，试图用外表的整齐来掩盖内心的疲惫。瓷已经坐在桌旁，静静地喝着咖啡，眼下的乌青透露了她的睡眠状况。两人对视了一眼，迅速移开目光，没有任何交流。

京也下来了，轻声问了早安，然后沉默地坐下。

华的座位空着。

一种令人尴尬的沉默笼罩着餐桌。只有餐具轻轻碰撞的声音，咀嚼的声音，被放大得异常清晰。往日早餐时，虽然美也常常边吃边看平板上的新闻，但至少会有一些简单的交流，比如京聊聊学校的趣事，瓷询问一下大家当天的安排。但今天，连空气都似乎是凝固的。

京几次抬头，想找点话题打破僵局，但看到父母僵硬的侧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注意到母亲几乎没动什么食物，只是机械地搅拌着碗里的燕麦粥。

最终，京还是鼓起勇气，试图缓和一下气氛，他把话题引向一个相对安全的领域：“爸，妈，我下午有个小组讨论，关于那个AI伦理项目的，可能会晚点回来。”

“嗯，注意安全。”瓷勉强笑了笑，回应道。

美从平板电脑上抬起头，看了京一眼，语气是公事公办的：“需要用车跟詹姆斯说。项目有什么具体困难吗？”

“暂时没有，谢谢爸。”京答道。

短暂的对话后，沉默再次降临。这次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

美快速吃完了早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准备起身。他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那个空着的座位，最终还是开口，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华……还没起来？”

瓷没有看他，盯着自己的咖啡杯，低声说：“让他多睡会儿吧。昨天……他可能也没睡好。”

美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那句“不能因为情绪就耽误正常作息”几乎要冲口而出，但看到瓷疲惫的侧脸，他忍住了。他意识到，任何关于华的话题，此刻都可能引爆炸弹。

他站起身，拿起公文包和西装外套：“我上午还有个重要的会，先走了。”

“好。”瓷依旧没有抬头。

京也站起来：“爸，我也去学校了。”

美点了点头，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向门口。在玄关处，美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对儿子说点什么，比如让他多关心一下弟弟，或者劝劝母亲，但最终只是拍了拍京的肩膀，什么也没说，推门出去了。

门关上的声音在空旷的房子里回响。瓷终于抬起头，望着窗外丈夫坐进轿车离去，眼泪无声地再次滑落。她知道，美选择了回避。他用工作和沉默筑起了一道墙，将问题隔绝在外。但这道墙，也同样隔绝了沟通和解决问题的可能。

楼上，华的房间里。他其实早就醒了，或者说，几乎一夜未眠。他听到了父亲下楼、出门的声音。他没有勇气下去面对家人，尤其是父亲。昨天的争吵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现在只剩下空虚、后悔，以及一种更深的叛逆和坚定。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父亲的态度让他彻底失望。这个家，还有他的容身之地吗？一个疯狂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昨夜愤怒和绝望的浇灌下，开始在他心中萌芽。他起身，坐到书桌前，打开了台灯。他需要思考，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被理解、被接纳的归宿。

餐厅里，瓷独自一人收拾着几乎没动过的早餐。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此刻像一个华丽的空壳。裂痕已经出现，并且正在无声地蔓延。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寂静中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