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悦来居那间狭小的客房时,天边已泛起一丝鱼肚白。三人皆是满身疲惫,衣衫沾染了地下道的污渍与血腥气。
雷无桀几乎是瘫倒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悸。慕蝶顾不上休息,立刻先为苏暮雨检查肋下被短剑划破的伤口。所幸只是皮外伤,剑上淬的毒也被他及时用内力逼出,并无大碍。她仔细地为他清洗、上药、包扎,动作轻柔而专注。
苏暮雨沉默地坐着,任由她处理伤口。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眼神却仿佛穿透了时空,不知落在了何处。蒙面巾被挑落,意味着他这张脸已经暴露在敌人面前,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艰难。但此刻,他心中翻涌的,却不仅仅是这些。
怀中那本密册沉甸甸的,像一块冰,贴着他的胸口。那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浸透着苏昌河的心血,甚至……是他的鲜血。
“好了。”慕蝶系好绷带,轻声道,“伤口不深,但近日还是不宜再动武。”
苏暮雨回过神来,低声道:“多谢。”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一种极力压抑着什么情绪的痕迹。慕蝶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收拾好药箱。
雷无桀缓过劲来,好奇又紧张地看着苏暮雨怀里的密册:“暮雨兄,那个本子……就是大家长留下的?”
苏暮雨点了点头。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将密册取出,放在桌上。油布包裹被缓缓打开,露出里面一本材质特殊、封面没有任何字迹的册子。
他翻开第一页。
熟悉的、属于苏昌河的笔迹映入眼帘。那不是冰冷的记录,而更像是一封封……未能寄出的信。
「暮雨,见字如面。今日‘烬’部异动愈显,司徒岳与二皇子府往来密函已被我截获。朝局将乱,暗河首当其冲。吾心甚忧,非为权位,唯恐波及于你。」
「昨夜又梦回无声阁,你执伞立于庭中,月色满身。若江湖太平,真想就此与你归隐,看尽四季轮回。然树欲静而风不止。」
「浊清老贼,其‘墨韵’之毒阴损无比,我已寻得克制之法,附于册末。若吾不幸,你务必善用,保全自身。」
「今日决议,以身作饵,引蛇出洞。此去凶险,九死一生。暮雨,若……若吾未能归来,勿要执着复仇。接手暗河,带它走向光下,这是我能想到的,给你最好的未来。你要活着,替我看看那个不一样的江湖。」
「……珍重。昌河,绝笔。」
一页页翻过,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朴素的记述、冷静的分析,以及那字里行间几乎要溢出来的、深沉如海的担忧、不舍与爱意。每一句关乎局势的判断后,都缀着一句对苏暮雨的叮嘱;每一个冰冷的计划旁,都藏着一丝无法宣之于口的牵挂。
这不仅仅是一本记录罪证的密册,这更是苏昌河在赴死之前,留给苏暮雨的、最赤裸的告白与遗嘱。
苏暮雨握着书页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他一直知道苏昌河的心意,却从未想过,在那温润从容的表象下,竟藏着如此汹涌而绝望的情感。他为自己铺好了所有的路,甚至准备好了克制敌人手段的方法,唯独……没有给他自己留任何生机。
“昌河……”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低唤从他喉间溢出。他猛地闭上眼,仰起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仿佛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一滴冰冷的液体,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滑落,迅速没入衣领,消失不见。
他向来清冷无波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刻骨的痛楚与脆弱。
房间里寂静无声。雷无桀张大了嘴巴,看着从未如此失态的苏暮雨,手足无措。慕蝶静静地站在一旁,眼中充满了深深的怜悯与心痛。她终于明白,苏暮雨背负的,是怎样一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感情。那不是简单的上下属或兄弟情,那是超越了生死、将彼此命运紧密缠绕的挚爱。
许久,苏暮雨缓缓睁开眼。眸中的水光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过的、比寒冰更冷的坚定。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将密册重新用油布包好,郑重地贴胸收藏。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凛冽的空气涌入,吹动他墨色的发丝。
天,已经亮了。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帝都连绵的屋瓦上,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深潭。
“慕姑娘,”他没有回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烦请你,将克制‘墨韵’之毒的方子,尽快配出。”
“雷无桀。”
“在!”雷无桀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你去一趟城南‘一品居’,留意各方动静,尤其是……二皇子府和宫里的消息。”
“明白!”
苏暮雨望着那座巍峨的皇城方向,袖中的手缓缓握紧。
昌河,你的心意,我收到了。
你的暗河,你的江湖,你想要的未来……都由我来接手。
而那些让你付出生命代价的仇敌,我将一个一个,亲手讨还。
这不再是暗河的内部争斗,这是他苏暮雨,以爱人之名,向整个腐朽的阴谋掀起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