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与声音”的标题下,依旧是一片空白。林浩合上笔记本,知道答案无法在冥思苦想中获得。他打开了关闭许久的招聘APP和几个自由职业平台。界面熟悉又陌生,海量的信息瞬间涌来,带着一种高效的、不容分说的压迫感。
他强迫自己浏览。一个个职位描述,像是用同一套模具刻出来的,强调着“抗压能力”、“狼性精神”、“拥抱变化”。那些他曾驾轻就熟的技能要求,此刻看起来像一套等待他重新穿上的枷锁。自由职业的项目,则大多零碎、压价,且竞争激烈,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在沟通和竞标上,性价比极低。
烦躁感再次升起。他知道自己需要收入,但身体和精神都在抗拒回到那个熟悉的循环里,哪怕是变体的形式。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一个极其普通的兼职信息吸引了他的目光:“线下问卷采集员,按份计酬,时间自由,日结。”
要求低得可怜:会用智能手机,沟通能力尚可。没有KPI,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只有最简单的一手交问卷,一手拿报酬。它不体面,甚至有些底层,但恰恰是这种“毫不重要”的性质,此刻对他构成了奇特的吸引力。
几天后,林浩站在了一个大型商圈的入口处,手里拿着一叠纸质问卷和一部用于核销的旧手机。他穿着一件毫不起眼的深色外套,努力让自己融入背景。
“您好,打扰一下,能帮忙做个简单的市场调研吗?” 他的声音起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被拒绝是常态。行色匆匆的人们,或无视,或摆手,或投来略带怜悯的一瞥。
他学着调整策略,观察人群,选择那些看起来不那么匆忙、面露闲适的对象。他收起过去做汇报时的那份“精英感”,让自己的姿态更低,笑容更务实。几个小时下来,手臂发酸,喉咙发干,换来的是手机里增加的几十份有效问卷和账户里一笔微不足道的进账。
钱很少,甚至不够支付他之前一顿像样的商务午餐。但当他站在傍晚的寒风中,看着那笔实实在在的、用最原始的劳动换来的转账记录时,一种奇异的踏实感,抵消了身体的疲惫和些许的难堪。
这份工作不需要他表演,不需要他动用复杂的脑力,它只要求他站在那里,完成最简单的交互。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思维是放空的,感官却是打开的。他听到情侣的争吵,看到孩子纯真的笑脸,感受着城市最嘈杂也最真实的脉搏。
一天收工时,他在商圈外的广场边缘坐下休息。一个流浪歌手正支起设备,试音的话筒发出刺耳的反馈音。林浩下意识地想避开,却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
歌手开始弹唱,是首烂俗的流行情歌,技巧普通,但情感充沛。有人驻足,有人丢下零钱。林浩看着他,看着他那份在喧嚣中自得其乐的专注,忽然想到了市集上那个弹尤克里里的年轻人,也想到了自己。
他们都在用不同的方式,为自己争取一片空间。歌手用歌声,他用……问卷。
这个联想有些荒谬,却让他笑了。
晚上回到家,他累得几乎不想动弹。但洗完热水澡,坐在沙发上时,白天的种种画面在脑中回放:那些拒绝的手势,那个歌手嘶哑的嗓音,账户里那个微小的数字。
他拿起吉他,手指因为白天的劳累有些僵硬。他随意拨弄着琴弦,没有目标,只是让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流淌。
忽然,白天那个歌手唱的、那首烂俗情歌的副歌旋律,混合着街头嘈杂的背景音,以及他自己疲惫松弛的状态,像几种不同颜色的颜料,无意间泼洒在一起,调和出了一种意想不到的色调。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跟着这混合的“印象”移动,按出的和弦不再是《加州旅馆》的模仿,也不再是基础练习的机械重复。它变得有些……不一样。带着点街头随性的粗糙,又掺杂着他自身疲惫下的松弛。
一个短小的、重复的旋律片段,就这样在他指尖形成了。它不完整,也说不上多好听,但它诞生于他今天的疲惫、观察与混杂的感官印象之中。
它真切地来自于他此刻的生活。
林浩停了下来,看着自己的手指。
他打开那个写着“生存与声音”的笔记本。依旧没有写下长篇大论。
他只是在那行标题下面,用笔郑重地写下:
“日结。街头。杂音。片段。”
然后,在新的一行,他尝试用歪歪扭扭的数字和符号,记录下刚才那个短小的旋律片段。
这一次,他没有感到挫败。因为他知道,这个声音,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它是他用“生存”换来的。它粗糙,却扎根于真实的土壤。
生存挤压着声音存在的空间。
而声音,也正尝试着,从生存的缝隙里,顽强地探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