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最后一位体验课的学生,阿哲关上“回声”工作室的大灯,只留了工作台上一盏孤黄的台灯。光线将他忙碌的身影投在贴满乐队海报和电路图的墙壁上,像一幅孤独的剪影。
与林浩偶尔来访时看到的闲适不同,此刻的阿哲,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冰冷的账本软件。房租、水电、设备维护、琴弦耗材……数字像一串串不和谐的音符,刺眼地排列着。工作室的营收,主要依靠儿童启蒙课和成人体验课,像稳定的底鼓节奏,维持着基本的节拍,让他饿不死,但也仅此而已。像林浩那样,能将爱好发展为一项能带来不错收入的事业的,终究是少数。大多数成年学员,心血来潮地来几次,便消失在生活的洪流中。
他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目光落在桌角那张被折了一角的定制电吉他报价单上。那把他心心念念了很久,试弹过,音色能让他正在创作的一首关于城市夜晚的曲子,更有撕裂感和表现力。但价格标签上的数字,像一记重音,砸在他心头,足够支付工作室好几个月的开销。他沉默地看了几秒,最终像是驱逐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将报价单粗暴地塞进了抽屉最底层,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他需要一点声音,不是别人的,是他自己的。
他起身,走进那个小小的、堆满杂物的录音隔间。这里更乱,效果器、连接线像藤蔓般缠绕,几张写满潦草音符和歌词的纸散落在地,上面布满了修改的痕迹。他拿起自己最常用的那把木吉他,琴颈被磨得光滑,接上音箱。
他没有立刻弹奏,而是先点开手机里一个录制粗糙的 demo。那是他卡了快半个月的歌,旋律有了骨架,歌词却像生了锈,尤其在副歌部分,反复修改,总觉得差了一口气,不够真切,不够“疼”。他试图跟着弹唱,嗓音在寂静的隔间里显得有些干涩:
“路灯睁开昏黄的眼…
看惯了多少…多少…”
又卡住了。那个形容总是不对劲。他烦躁地放下吉他,抓了抓本就有些凌乱的头发,低声咒骂了一句:“妈的,还是不对!”
这就是专业音乐人阿哲更真实的日常。教学是为了生存,是支付账单的不得已,是维持这个能让他短暂逃离、安心创作的小小空间的代价。而真正的创作,则是一场旷日持久、与自己才华、表达欲乃至内心空洞的搏斗。灵感是吝啬的访客,更多的是在无人喝彩的角落里,反复的打磨、推翻、自我怀疑。成功?他混迹这个圈子多年,见过太多比他更有天赋、更执着的人最终被生活磨去了棱角,或转向了更商业、来钱更快的编曲工作。纯粹靠自己的原创音乐养活自己?那需要持续的优质产出、独一无二的风格、一点点被看到的运气,以及,远超常人的坚韧和…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抽屉,一点经济底气。
他给自己冲了杯最便宜的速溶咖啡,浓烈的香精味和苦涩感交织,提神,却并不愉悦。然后,他像是要驱散胸中那股淤塞的闷气,再次抱起吉他。这一次,他没有碰那首卡住的歌,而是即兴地、发泄般地弹奏起一段快速而激烈的指弹片段。手指在琴颈上疯狂舞动,音符如同密集的冰雹,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充满了技术性的力量与速度,却也透着一股无人倾听的、内在的焦灼与嘶吼。
这或许才是阿哲更完整的画像:一个在现实生存与纯粹艺术追求之间,踩着钢丝艰难前行的手艺人。他的“回声”工作室,不仅是林浩这样的爱好者寻找慰藉的避风港,更是他自己对抗生活重力、守护心中那簇看似微弱却始终不肯熄灭的音乐火种的,最后的堡垒。
弹到指尖发烫,胸腔里那股无名火似乎随着汗液蒸发了一些,他才精疲力尽地停下来。隔间里重回死寂,只有劣质音箱残余的、细微的电流白噪音。
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林浩之前回复的关于生病的信息,还有小昭在群里发的几张带着生活气息的新画。看着朋友们在各自轨道上努力的碎片,阿哲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算不上轻松、但确实缓和了些许的表情。他给林浩回了条带调侃的慰问,又在小昭的画下面点了个赞。
这些日常的、琐碎的连接,像穿过窗缝的微风,轻轻拂过他紧绷的神经。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也从这些微小的互动中,汲取到一点点继续下去的能量。他关掉那令人沮丧的账本页面,再次点开那个卡住的 demo,戴上了耳机,将外界的杂音与内心的焦躁一并隔绝。
眼神重新变得专注,甚至带点偏执的狠劲。
夜还深。
对于阿哲来说,与音乐(以及这操蛋的生活)的搏斗,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