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最后一点黏腻的热意，卷着梧桐叶在明德大学的主干道上打旋。开学第一周的校园总是热闹得有些吵，穿着新军训服的学弟学妹挤在公告栏前找班级，拎着行李箱的家长跟在学生身后问东问西，连食堂门口的广播都循环播放着“欢迎返校”的旋律，把空气里的喧嚣又推高了几分。
江叙背着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包，脚步平稳地穿过人群，像一条游过热闹溪流的鱼，周身仿佛罩着层无形的屏障，将外界的嘈杂轻轻隔开。他的帆布包带子调得有些短，刚好贴在腰侧，里面装着一本摊开一半的高数书、三个按科目分类的笔记本，还有一支笔袋——笔袋里的笔永远按“黑色水笔、红色水笔、自动铅笔”的顺序排得整整齐齐，连橡皮都要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
指尖无意识地蹭过帆布包的边缘，那里还沾着一点淡蓝色的墨水痕。是昨天晚上在宿舍刷题时，不小心蹭到的，他当时用湿纸巾擦了两下，没擦干净，后来想着“反正要洗手”，便没再管。此刻那点墨水痕贴在指腹，像个细小的标记，跟着他的脚步一起，朝着图书馆的方向移动。
图书馆在校园的西北角，是栋爬满常青藤的老建筑，门口的石阶被踩得发亮。相比外面的热闹，这里的空气明显安静下来，连脚步声都变得轻了些。江叙熟门熟路地走上二楼，又转进通往三楼的楼梯——三楼是理科区，书架上摆满了数学、物理、计算机相关的书籍，平日里来的大多是理学院的学生，安静，且固定。
他到的时候是早上七点半，比图书馆正式开馆时间早了半小时，但三楼靠窗的那个位置，已经被他前一天晚上“预定”好了——不是用书本占座，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习惯。从大一开始，江叙就喜欢这个位置：靠窗，上午的阳光会透过玻璃斜斜地洒在桌面上，刚好能照亮书页，又不会晃到眼睛；背后是书架，没人会从后面经过打扰；左边是过道，但离楼梯口远，来往的人少。两年来，除了寒暑假，这个位置几乎成了他的“专属领地”。
帆布包放在桌面的左侧，拉链拉开一道小缝，江叙先把里面的高数书拿出来，摊开在桌面中央。书页上密密麻麻写着黑色和红色的批注，黑色是公式推导，红色是易错点标记，连页边空白处都画着小小的辅助图，整整齐齐，像打印出来的一样。他又从包里拿出笔记本——蓝色封面的，是专门用来记高数题的——放在高数书的右边，再掏出笔袋，取出一支黑色水笔，笔帽拧开，放在笔记本旁边。
做完这些，他才从口袋里掏出眼镜盒，打开，取出那副银框眼镜。镜框是最普通的款式，没有任何装饰，镜腿因为戴得久了，边缘有些磨白。江叙的视力不算差，只是长时间看书写字容易疲劳，所以养成了戴眼镜的习惯。他捏着镜腿，轻轻架在鼻梁上，再微微低头，视线落在高数书的题目上，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起来，连刚才路上沾染的一点喧嚣，都仿佛被这道银框挡在了外面。
指尖握着黑色水笔，笔尖落在题目旁边的空白处，开始写第一步推导。他的字迹和他的人一样，工整得没有一丝潦草，每一笔都力度均匀，连小数点的位置都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阳光慢慢爬上桌面，落在他的笔杆上，把笔影拉得长长的，映在书页的公式上，像一道细小的光带。
图书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脚步声、翻书声、偶尔的低语声，慢慢织成一张安静的网。江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和周围的书架、桌椅融在了一起，只有握着笔的手偶尔移动，留下一行行清晰的字迹。他的专注力总是这样，一旦投入，就能把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室友陈阳总说他“像个学习机器”，连吃饭都能边吃边想题，江叙自己倒没觉得，只是觉得沉浸在公式和逻辑里的时候，心里最平静。
大概过了四十分钟，江叙写完最后一步推导，放下笔，抬手揉了揉眉心。眼镜滑下来一点，他用指尖把镜框推回鼻梁，视线扫过题目，确认推导过程没问题，才轻轻舒了口气。这时才感觉到喉咙有些干——早上出门急，没带水。他起身，拿起放在桌角的保温杯，准备去茶水间接点热水。
茶水间在三楼的尽头，离他的座位不算远。路过书架时，有两个理学院的同学认出了他，小声打招呼：“江叙，早啊。”江叙点点头，算是回应，脚步没停。他不太擅长和人寒暄，尤其是在准备专注做事的时候，简单的回应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茶水间里没人，热水器的指示灯亮着，显示水已经烧开。江叙打开保温杯的盖子，接了半杯热水，水温刚好，不烫嘴。他握着保温杯的手柄，转身往回走，脚步还是和来时一样平稳，视线下意识地朝着自己的座位看过去——
然后，脚步顿住了。
他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人。
不是熟悉的同学，也不是经常来三楼的学长。那是个穿着灰色运动服的男生，后背对着他，头发短短的，发尾有些翘，看起来很有活力。男生的怀里抱着一个篮球包，放在腿上，旁边的椅背上搭着一条深蓝色的运动毛巾，毛巾上还沾着点湿气，像是刚用过不久。
最让江叙皱眉的是，那个男生的胳膊肘，正压在他摊开的高数书上。
书页被压得有些变形，连他刚才写满推导过程的笔记本，都被推到了桌面边缘，再往外一点，就要掉下去了。
江叙站在原地，握着保温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他不是个容易生气的人，甚至可以说性格有些冷淡，对很多事情都不太在意，但唯独对“秩序”和“习惯”格外执着——固定的座位、整齐的书本、按顺序排列的笔，这些看似琐碎的小事，构成了他日常里的“安全感”。
现在，这份安全感被打破了。
他深吸了口气，压下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朝着座位走过去。脚步声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清晰，直到他走到那个男生身后，男生才像是察觉到什么，慢悠悠地转了过来。
那是张很阳光的脸，眼睛很大，笑起来的时候应该会有梨涡，只是此刻脸上带着点茫然。男生看到江叙，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注意到江叙的视线落在自己压着的高数书上，眼神瞬间从茫然变成了慌张。
“啊！抱歉抱歉！”男生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太快，差点把腿上的篮球包碰掉，“我、我没看到这里有人……不是，我看到桌子上有书，但我以为是别人忘在这里的，就……”
他絮絮叨叨地道歉，声音不算小，引得旁边几个看书的同学抬头看了过来。江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他不喜欢被人围观，更不喜欢这种混乱的场面。
“这是我的位置。”江叙开口，声音很平静，没有怒气，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距离感，“还有，你的毛巾。”他指了指搭在椅背上的运动毛巾，毛巾的一角已经快要蹭到他的笔记本。
男生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脸一下子红了，连忙把毛巾从椅子上拿下来，叠好抱在怀里，又伸手去扶被自己压变形的高数书，嘴里还在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是来借本书的，找错地方了，没注意……”
他的动作有些慌乱，手忙脚乱间，不小心碰到了放在桌边的黑色水笔。笔从桌面滚下去，“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笔帽摔开了，笔尖在地板上划出一道淡黑色的痕迹。
江叙的视线落在那支笔上，又移回男生的脸上。男生的额角还沾着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看起来像是刚运动完，连呼吸都带着点急促。他穿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鞋边沾着点泥土，应该是从操场那边过来的。
“我帮你捡！”男生也看到笔掉了，连忙弯腰去捡，动作太快，篮球包从腿上滑下来，“咚”地一声砸在地上，里面的篮球好像撞到了什么，发出“砰砰”的轻响。
周围的目光更密集了。
江叙没说话，只是弯腰，比男生先一步捡起了那支笔。指尖碰到笔杆的时候，他下意识地看了眼男生的手——男生的手很大，指节分明，手心应该经常握篮球，带着点薄茧，和他自己常年握笔、指尖沾着墨水痕的手，完全不同。
男生也看到了他的手，准确地说，是看到了他指尖那点淡蓝色的墨水痕。他的道歉声突然停了下来，眼神落在那点墨水痕上，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江叙把笔帽拧好，放回桌面，然后看着男生，语气依旧平静：“麻烦让一下。”
男生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抱着篮球包和毛巾往旁边挪了挪，还不忘把江叙的笔记本往中间推了推，小声说：“真的很抱歉，我马上就走，不打扰你了。”
他说着，就抱着东西往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江叙一眼。那一眼里，有歉意，有尴尬，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像是在记住什么。
江叙没理会他的回头，只是重新坐回座位，先把高数书摆正，又把笔记本移到原来的位置，连笔都放回了最初的地方。做完这些，他才拿起保温杯，喝了一口热水，试图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
阳光依旧落在桌面上，书页上的公式清晰可见，周围的同学也重新低下头看书，图书馆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一切似乎都和刚才一样。
但江叙握着笔，准备继续刷题的时候，笔尖却在书页上顿住了。
他的脑海里，莫名闪过刚才那个男生慌张道歉的样子，还有男生额角的汗珠，以及……男生最后看他那一眼时，落在他指尖墨水痕上的目光。
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了一点细微的涟漪。
江叙皱了皱眉，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题目上。
不过是个找错地方的陌生同学而已，有什么好分心的。
他这样告诉自己，笔尖终于落下，在纸上写出一行工整的公式。
只是那行公式的末尾，不小心多画了一个小小的、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顿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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