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山的夜，是被浓稠的墨色与跳跃的火焰共同定义的。在村长家那被烟火熏得黝黑的木楼里，巨大的火塘燃烧着粗壮的柴薪，噼啪作响，将围坐其旁的人影拉长，投在斑驳的木板墙上，如同古老的皮影戏。
空气里弥漫着松木的清香、米酒的醇厚，以及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期待。今晚，将决定月亮山锡绣的命运，决定这片古老土地是否会向山外的世界，慎重地敞开一条门缝。
苏晚坐在主宾的位置，身上披着一位阿婆硬给她穿上的、象征尊贵客人的家织布披肩。她的面前，摊开着那份凝聚了团队数月心血、也与寨老们反复商议修改的《月亮山锡绣保护与产业发展合作计划书》。她不用看文稿，每一个字，每一条承诺，都已刻在她心里。她用尽量清晰、缓慢的汉语，夹杂着这些日子努力学会的、生硬却真诚的苗语词汇，向在场的每一位寨老、每一位村民代表，重新阐述着计划的核心理念。
“……工坊，是我们共同的。‘清晚’出钱，出脑子，找出路；月亮山出手艺，出智慧，出我们独一无二的锡绣。赚了钱，大部分留在寨子里，修路，盖学校，让我们的孩子能留在阿妈身边学老祖宗的手艺……”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火光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诚恳，“我们不是来买的，我们是来一起做的。锡绣是月亮山的根，我们只想帮着浇水，让它发新芽，开更旺的花。”
她说完，火塘边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只有火焰吞噬木柴的声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犬吠。几位最年长的寨老，眉头紧锁，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岁月沉淀下的睿智与担忧。他们用外人听不懂的苗语低声、快速地交换着意见，声音时高时低，气氛凝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苏晚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有力的搏动声。她并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目光平静地迎接着那些审视的、探究的、甚至带着一丝怀疑的目光。她知道，这是在将整个族群的未来托付，任何的轻率都是亵渎。
终于，年龄最长的果普寨老，那位须发皆白、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的老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他穿着只有在最重大仪式上才会动用的、绣满了古老迁徙图案和祖灵符号的锡绣盛装，银饰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冷而神圣的光泽。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火塘边一个盛满了清澈米酒的牛角杯，步履沉稳地走到门口，面向着门外沉沉的、布满星辰的夜空。
他用苍老而浑厚的嗓音，吟唱起一段悠远、古朴、带着奇异韵律的苗歌。那歌声不像唱，更像是一种与天地、与祖先的对话，充满了敬畏与祈求。所有在场的苗人，无论老少，都神情肃穆，低声附和着。
苏晚听不懂歌词，但她能感受到那歌声中承载的重量，那是一个民族千年来的记忆、苦难与坚守。她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歌声止歇，果普寨老转过身，目光如炬，直直地看向苏晚。他举起手中的牛角杯，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一字一顿，声音洪亮地宣告：
“山外的客人，苏晚姑娘！你的心，像这火塘一样热！你的话，像山泉水一样清！我们月亮山的祖先，透过星星，看见了你的诚意！”
他猛地将杯中的酒，一半洒向地面，敬奉天地祖先；然后，他将剩下的半杯，递到苏晚面前，眼神灼灼：
“喝了这杯酒，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月亮山的‘黛帕’（女儿）！你的集团，就是我们共有的工坊！星辰为证，火塘为盟，永不背弃！”
“永不背弃！”所有苗人齐声高呼，声音震得木楼仿佛都在微微颤动。
苏晚的心被巨大的感动和责任感充盈着，她深吸一口气，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沉甸甸的牛角杯，没有犹豫，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烈酒如同火焰般滚过喉咙，带来灼痛，也带来一股豪迈的力量。
“谢谢阿普（爷爷）！谢谢大家！”她放下牛角杯，脸色因酒力而泛红，眼神却亮得惊人，“清晚集团，苏晚，必不负月亮山！不负锡绣！”
盟约，以最古老、最神圣的方式，在这一刻，于跳动的火塘边，在璀璨的星辰见证下，庄严缔结。这不仅是一纸商业合同，更是一种文化的接纳，一种血脉亲情的延伸。苏晚知道，她的生命里，从此又多了一重沉甸甸的、甜蜜的羁绊。
---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