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远逝春山
我与沈落桐,素未相识。
我们是这所初中里被并列提及的名字——“文理双星”。她是文科那边无法逾越的高峰,我是理科这边独占鳌头的人。我们的教室在一层楼的两端,像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偶尔在拥挤的走廊擦肩,或是嘈杂的操场上远远瞥见,她的身影总是安静而清晰,像初冬落在松枝上的新雪,带着一种疏离的明亮。我们的目光或许曾有过极短暂的、无意识的交汇,旋即分开,如同看任何一棵树,一面墙,不会在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唯一能将我们联系起来的,是每次大考后张贴的光荣榜。红底黄字,她的名字在上,或者我的名字在上,总是紧紧挨着,占据最顶端的位置。我会看自己的名字,然后,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在她名字上停顿片刻。沈落桐。落霞,孤桐。一个念在嘴里有些清冷,却又带着奇异分量的名字。
关于她的零星传闻,像风吹过耳畔。说文采斐然,说气质清冷,是许多男生私下议论却无人敢靠近的存在。我想,我在理科班那些解偏题、怪题的“名声”,大概也偶尔会传到她们文科班,成为一点谈资。
我们是众人眼中的对手,是两座被命运安排着遥遥相对、却永不相连的孤峰。
中考前三个月,一次全年级大会后,人潮散去。我落在最后,准备离开空旷的阶梯教室时,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她刚才坐过的位置旁。
桌面上,安静地躺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深蓝色的封皮,上面是清隽而熟悉的字迹——沈落桐。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封面。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翻开了扉页。
很干净,只在靠近边缘的地方,用钢笔工整地写着一行小字,力道均匀,仿佛带着某种坚定的决心:
顶峰相见。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可那一瞬间,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我几乎能想象出她写下这四个字时的样子,眉眼低垂,神情专注而认真。这像是一种宣告,写给她自己,或许,也是写给我这个唯一的、配得上作为“对手”的名字。
我轻轻合上笔记本,将它端正地放回原处,仿佛从未动过。转身离开时,脚步却莫名有些沉。“顶峰”,那所我们所有人都仰望的最佳高中。我们会在那里,继续这种无声的、各自攀登的竞争吧?我想。
中考最后一门,综合科。题目不难。笔尖流畅,思路清晰。只是在做到一道分值很高的物理综合题时,我的动作顿住了。这道题的陷阱和精妙之处,我曾花费数个夜晚推演透彻,有一种几乎无人能想到的简洁解法。
只要写下去,这关键的十分,几乎稳操胜券。
这十分,足以让我和她,在“顶峰”再次并立,延续“文理双星”的传说。
笔尖在答题卡光滑的面上悬停,窗外是炽热的阳光,蝉鸣聒噪。我看着那道题,脑海里闪过光荣榜上并列的名字,闪过那本深蓝色笔记本扉页上,清隽而有力的四个字。
顶峰相见。
然后,我移动了笔尖。我选择了最常规、最繁琐,也最不容易出彩的解法,一步一步,写得清晰,却放弃了那个灵光一闪的、属于我自己的答案。
成绩公布,一切尘埃落定。我以微弱的差距,与顶尖的振华高中失之交臂。老师惋惜,同学诧异,父母沉默。我只是低着头,接受所有的目光,脸上是恰到好处的遗憾和无奈。
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关键的十分,是我亲手放掉的。我扔掉了通往“山顶”的门票,也亲手掐断了那场无声的、隔空较量的可能。
后来,我去了城西的另一所重点中学。两所学校的光荣榜上,她的名字依旧耀眼,我的名字也未曾黯淡。她的文章被传颂,我的竞赛成绩被张贴。我们像两条被彻底分开的轨道,延伸向再无交集的方向,如同那两座孤峰,在各自的地平线上,继续生长,继续沉默地遥望。
那个无所事事的周末黄昏,我独自一人,回到了初中学校后面,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废弃小公园。这里曾是我偶尔避开人群,独自思考难题的“秘密基地”。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空气里飘浮着尘土和草木的气息。
我站在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下,看着斑驳的乒乓球台,看着地上被风吹动的落叶。四周寂静无声。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等了多久。
或许,只是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关于“山顶”的答案。
风渐渐大了,带着晚凉。
最终,我转过身,沿着来时那条被荒草半掩的小路,慢慢离开。身后,是老槐树沙沙的响声,是那段从未开始,也早已被我亲手终结的,关于“双星”与“孤峰”的,我一个人的传说。
平行线在无穷远处是否会相交?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有些山峰,注定只能独自矗立,遥望另一座山峰的轮廓,在渐沉的暮色里,沉默地,互为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