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巨响在过分安静的公寓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暴力。
显示器沉重的外壳砸在地板上，发出的闷响，像一记重锤，敲在肖然自己的胸口。他大口喘着气，肾上腺素在血管里横冲直撞，带来一阵战栗后的虚脱。他盯着地上那个黑色的、代表着他无力反抗的“奖品”，感觉自己终于做了一件像样的、属于自己的事。
脚步声从客厅传来，不疾不徐，没有因为这声巨响而有丝毫慌乱。
顾衍出现在书房门口，他没有看地上的残骸，目光径直落在了肖然的脸上。那张脸上，还残留着爆发后的潮红和剧烈喘息带来的苍白。
肖然迎着他的目光，挺直了因为虚脱而微弯的背脊。他像一只炸了毛的幼兽，明知不敌，也要亮出自己还没长硬的爪牙。
“我不会搬。”他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沙哑。
顾衍的视线，终于从他的脸上，缓缓下移，落在了地上那台价值不菲的显示器上。他只是看了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件随意摆放的杂物。
“这台显示器，市场价两万三千八。”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播报天气，“外壳有划痕，屏幕碎裂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七十。”
他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是在冷静地、客观地评估损失。
这种冷静，比任何咆哮都更让肖然感到遍体生寒。它将他刚才那场赌上所有尊严的爆发，瞬间解构成了一场幼稚的、可以被金钱量化的胡闹。
“我赔。”肖然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要画多少张海报，熬多少个通宵，才能赔得起这个天文数字。
“从你的实习工资里扣？”顾衍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嘲讽，“扣到你转正，再工作一年，也未必够。”
他走上前，弯腰，动作从容地将那台沉重的显示器扶了起来，重新放回桌上。屏幕上，一道蛛网般的裂痕，从边角蔓延开来，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现在，”他拍了拍手上的灰，仿佛刚刚处理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麻烦，“我们来谈谈赔偿方案。”
肖然戒备地看着他。
“方案一，走公司流程，损坏公物，照价赔偿，然后你可以离开。”顾衍的目光平静无波，“方案二，”他顿了顿，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着肖然苍白而倔强的脸，“接受我的安排，搬过来。这笔账，可以慢慢算。”
这是一个圈套。一个用他的冲动和贫穷做成的、完美闭环的圈套。
肖然感觉自己像被一张无形的网兜头罩住，他越是挣扎，那网就收得越紧。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反抗，最终都变成了对方用来束缚他的绳索。
他看着顾衍，这个男人，用最文明的方式，做着最野蛮的事。他把他的一切都算计得清清楚楚，包括他的自尊会被什么激怒，他的反抗会落向何处，以及，他最终会因为什么而屈服。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一寸寸漫过他的头顶。
他再也没有力气去争辩，去嘶吼。他只是看着那道裂痕，看了很久很久。
“……我去收拾东西。”
他最后说。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熄灭的烟。
***
第二天下午五点半，一辆黑色的辉腾，准时停在了肖然租住的老旧居民楼下。
这辆低调却昂贵的轿车，与周围晾着被单、堆着杂物的环境格格不入，引来了几个路过大爷的好奇打量。
肖然提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和一个塞得满满的双肩包，从单元门里走出来。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司机穿着笔挺的制服，戴着白手套，一言不发地接过他的行李，放进后备箱，然后为他拉开了后座的车门。整个过程流畅、标准，像在接待一位贵宾，而不是一个即将开始寄人篱下生活的、落魄的实习生。
车子平稳地驶离了这条他住了快一年的、充满了油烟味和市井喧嚣的巷子。肖然回头，看着窗外迅速倒退的、熟悉的杂货店和面馆，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剜掉了一块。
他昨晚回去后，几乎一夜没睡。
他坐在那个只有十平米的小房间里，看着墙上贴着的设计海报，看着书桌上那本翻烂了的《设计中的设计》，看着床头柜上那张他和母亲在大学门口的合影。照片里的他，笑得一脸灿烂，眼睛里闪着对未来的、毫不怀疑的光。
他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好，最后只留下那张照片。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母亲的笑脸，然后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背包的夹层里。
车内的冷气很足，空气里飘着和顾衍身上一样的、清冽的雪松味。肖然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打包好的物件，正被运往一个既定的目的地。
他闭上眼睛，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只是想好好工作，转正，拿工资，让母亲不再那么辛苦。他只是想靠自己的才华，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挣得一席之地。可为什么，他的人生轨迹，会和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高高在上的男人，如此荒诞地纠缠在一起？
车子停在江畔壹号的地下车库时，肖然才睁开眼。
司机依旧沉默地帮他提着行李，领着他乘专属电梯，直达1801。
门开了，林慧正系着围裙在擦桌子。看到他，她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
“小然？你怎么来了？顾先生说你今天要搬过来，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呢！”
她快步走过来，接过肖然的背包，又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看你，脸都瘦了一圈。搬过来好，搬过来好，妈以后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肖然看着母亲那张真切欣喜的脸，所有到了嘴边的、关于屈辱和不甘的话，全都咽了回去。他只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顾先生给你安排了客房，我刚打扫完，被子都是新晒的。”林慧拉着他，献宝似的把他领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你看看，比你那个小黑屋敞亮多了吧？”
门被推开。
房间很大，带着一个独立的卫浴。一张一米八的床，一个衣柜，还有一张靠窗的书桌。风格是和整个公寓一脉相承的极简风，黑白灰，干净，冷清，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窗外，是和主卧一样的、壮丽的江景。
这里很好，好得像一本家居杂志的样板间。
好得……不像一个能住人的地方。
“怎么样？喜欢吗？”林慧期待地问。
“……嗯。”肖然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顾衍从主卧里走出来。他已经换下了西装，穿着一身舒适的棉质家居服，头发还有些微湿，像是刚洗过澡。
他看到肖然，并不意外，只是目光在他那个被塞得变形的双肩包上停顿了一秒。
“林阿姨，你先回去吧。”他开口，是对林慧说的，“今天周二，你晚上不用过来。”
“哎，好。”林慧解下围裙，又对肖...
“哎，好。”林慧解下围裙，又对肖然叮嘱了几句“要听话”、“别给顾先生添麻烦”，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门关上，玄关的灯应声而暗。
公寓里，又只剩下他和顾衍两个人。
肖然站在客房门口，提着行李箱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像一个误入别人领地的闯入者，浑身不自在。
顾衍没有看他，只是转身走向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拧开，喝了一口。他靠在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上，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你的房间，有几条规矩。”他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肖然的心提了起来。
“第一，不要把任何私人物品，放在客厅、餐厅等公共区域。”
“第二，厨房可以用，但用完必须立刻清理干净。”
“第三，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入我的书房和主卧。”
他像在宣读一份冷冰冰的合租协议，每一条，都在明确地划分着界限。
你住在这里，但这里不是你的家。你只是一个被允许暂住的、需要遵守规则的房客。
“明白了吗？”他问。
“……明白了。”肖然低声回答。
顾衍点了点头，似乎对他的顺从还算满意。他放下水瓶，朝他走了过来。
肖然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顾衍却在他面前停下，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房间。
“还有，”他补充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桌上那台显示器，是你弄坏的那台的升级版。性能更好，也更贵。”
肖-然猛地回头。
那张他刚刚只扫了一眼的书桌上，不知何时，已经摆上了一台崭新的、尺寸更大的专业显示器。黑色的边框，流畅的线条，在傍晚的余晖里，泛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
旁边，还放着一个同样未拆封的、最新款的数位板。
顾衍看着他震惊的、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脸，用一种平铺直叙的、仿佛在讨论工作的语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别再弄坏了。这一台，你赔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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