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意识从混沌中浮起时,艾吉奥首先感到的是身体里陌生的轻盈。
没有六十四岁时的关节钝痛,没有胸口那道陈年箭伤在阴雨天的闷痛,更没有记忆中那份沉甸甸的、属于年迈导师的疲惫。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蒙特里久尼书房熟悉的石砌穹顶,而是……
佛罗伦萨。
乔瓦尼·奥迪托雷宅邸,他少年时代卧室的彩绘天花板,上面的丘比特彩绘褪色依旧。
他倏然坐起,丝绒薄被从身上滑落。他低头,看见的是一双光滑、结实、毫无老年斑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而年轻。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肤紧致,下颌光滑,那部标志性的胡子消失无踪。
然后他看见了睡在他身边的人。
邵云。
穿着文艺复兴时期的亚麻睡裙,黑发如东方丝绸般铺在枕上,呼吸平稳。她怎么会在这里?在佛罗伦萨?在他的少年床上?
记忆如洪水冲破闸门——他刚刚还在蒙特里久尼的城堡书房,正与即将返回故乡的邵云做最后的告别。他将自己一生的教训与智慧浓缩成最后的赠言,看着她年轻而坚毅的面庞,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他拍了拍她的肩,然后……一阵剧烈的眩晕攫住了他,世界在他眼前碎裂成黑暗。
“Ezio! Fratello mio! Sei sveglio?”(埃齐奥!我的兄弟!你醒了吗?)
伴随着轻快的脚步声和熟悉的、带着戏谑的呼唤,卧室门被推开。一个身影倚在门框上,嘴角挂着埃齐奥刻骨铭心的、充满活力的笑容。
费德里科。
穿着合身的双排扣外套,头发微卷,眼神明亮,正是他记忆中那个永远快他一步、充满魅力的兄长。活生生的费德里科,不是绞刑架上冰冷僵硬的尸体,不是他六十多年漫长人生中只能在回忆和梦境里触摸的幻影。
艾吉奥的呼吸停滞了。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刻疯狂奔涌,冲击着他过于年轻的心脏,发出擂鼓般的鸣响。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压抑的、近乎呜咽的抽气。
费德里科显然误解了弟弟的呆滞,他的目光滑到床的另一侧,看到邵云时,眉毛戏剧性地高高挑起,吹了声口哨,笑容更加促狭。
“Ah! Per questo sei ancora a letto!”(啊!原来你是因为这个还赖在床上!)他压低声音,挤挤眼,“Una ragazza esotica… Bella, davvero bella. Non sapevo che i tuoi gusti fossero diventati così… internazionali, fratellino.”(一个异国姑娘……漂亮,真漂亮。我还不知道你的口味变得这么……国际化了,小弟弟。)
艾吉奥依旧无法言语。他看着费德里科,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兄长的每一寸轮廓,那生动的表情,那熟悉的语调。他想冲上去拥抱他,感受那真实的体温,又想厉声质问他为何在此,为何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混乱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喜悦、悲痛、恐惧、难以置信,几乎要将他这具年轻的身体撕裂。
费德里科见弟弟依旧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当他沉浸在“温柔乡”里,好笑地摇了摇头:“Sbrigati, pigrone! La colazione ti aspetta, e anche Papà ha bisogno di parlarci più tardi.”(快点,懒虫!早餐在等着呢,而且爸爸晚点也要找我们谈话。)他做了个“快点下来”的手势,转身哼着歌离开了,脚步声渐远。
卧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艾吉奥粗重的呼吸声,和身边邵云平稳的吐息。
就在这时,邵云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也缓缓睁开了眼睛。初时的迷茫迅速被锐利的警觉取代,她几乎是立刻坐起身,目光如电般扫过陌生的房间,最后定格在艾吉奥身上。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审视,显然也完全不清楚当下的状况。
“导师?”她迟疑地开口,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沙哑,但那份属于刺客的冷静已经回归,“这是哪里?我们为何在此?还有你……”她看着艾吉奥年轻得过分的脸,眉头紧紧蹙起,“你的样子……”
艾吉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他抬起手,再次抚摸自己光滑的下颌,目光从邵云写满问号的脸,移向门口费德里科消失的方向,最后环视这间承载了他太多无忧与痛苦回忆的少年卧室。
“邵云,”他开口,声音里蕴含着风暴过后的奇异平静,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那属于十七岁身体的、充满活力的空气涌入肺叶,却带着一股陈旧的、来自遥远过去的血腥味。
“但我似乎……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我十七岁的这一年,在佛罗伦萨。”他的眼神变得幽深,里面翻涌着六十四年人生的厚重积淀,与眼前这荒诞现实的剧烈冲突。
“而刚才那个叫我吃早饭的人……是我的哥哥,费德里科。”他看向邵云,一字一句地说道,仿佛在确认一个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奇迹,或者说,一个未知的陷阱。
“他很多年前……就死了。”
窗外的佛罗伦萨,阳光正好,鸽哨悠扬,传来集市隐约的喧闹。一切都充满了生机,一切都尚未发生。
艾吉奥·奥迪托雷,曾经的刺客大师,年迈的导师,此刻被困在年轻的身体里,身处命运转折点的前夜。而这一次,他并非孤身一人。历史的轨迹,从这一刻起,悄然偏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