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川刘氏宗祠,是这穷困小镇里唯一称得上“巍峨”的建筑。青砖黛瓦,飞檐斗拱,门楣上悬着“诗礼传家”的匾额,字迹早已斑驳。祠堂西侧辟出几间轩敞的厢房,便是刘氏族学所在。每夜掌灯时分,里面便传出琅琅书声,如同这雨夜里唯一的光源,吸引着砚清。

夜已深沉,祠堂厚重的木门紧闭,唯有西窗糊着的高丽纸,透出昏黄摇曳的烛光。檐角的雨水串成珠帘,砸在廊下的石阶上,发出单调而冰冷的脆响。砚清蜷缩在祠堂后墙根下背风的一处凹角里,身上裹着一件破旧的蓑衣,勉强抵御着湿寒。他像一只蛰伏在暗影里的幼兽,竖起耳朵,捕捉着墙内传出的每一个音节。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族学先生刘老夫子苍老而抑扬顿挫的声音透过窗纸,带着一种令人敬畏的韵律感传来。
砚清立刻屏住呼吸,手指在冰冷的泥地上无意识地划动,跟着默念:
刘砚清“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滚烫的炭火,落入他贫瘠的心田。他不懂“明明德”究竟是何等境界,也不甚明了“止于至善”的终极所指,但他本能地渴望着这些字句所构建的那个世界——一个与盐卤、碱水、永远劈不完的湿柴截然不同的,由笔墨纸砚和圣贤道理铺就的世界。
他听得如此入神,以至于冻得麻木的双脚踩在湿滑的苔藓上,发出轻微的“嗤啦”声都未曾察觉。
“谁?!” 窗内一声严厉的呵斥骤然响起,烛光猛地晃动,一个被拉长的、头戴方巾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压迫感十足。
砚清的心跳骤停,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紧身体,恨不得将自己嵌入冰冷的墙壁里。他死死捂住嘴,连牙齿都在打颤。里面传来桌椅挪动的声音和老先生走向窗边的脚步声。
“先生,许是野猫吧。”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解围道,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那是族长家的长孙刘文瑞,族学里最得意的学生。
窗纸上的影子停住了。片刻,老夫子略显不悦的声音响起:“哼,心外无物!继续!‘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砚清紧绷的身体这才缓缓松弛,冷汗已浸透内衫,紧贴在冰冷的脊背上,激起一阵寒颤。巨大的羞辱感像鞭子抽打着他。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那“野猫”二字,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他抬起头,望向窗纸上那些晃动的人影,烛光勾勒出他们端坐读书的轮廓。那方寸之地,是他永远无法光明正大踏入的圣殿。一股混杂着愤怒、不甘和强烈渴望的火焰,在胸腔里灼灼燃烧。
就在这时,一阵奇异的声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雨夜的沉闷。
“叮——咚——铮——”
似玉磬轻击,如古筝拂弦,又夹杂着竹笛的幽咽,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清越,从祠堂东侧那片荒废已久的竹林深处传来。这声音突兀、诡异,与祠堂内的读书声、窗外的雨声格格不入,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魔力,瞬间攫住了砚清的心神。那声音仿佛不是传入耳中,而是直接敲打在他的灵魂深处,与他胸中那团不甘的火焰产生了奇异的共鸣。

鬼使神差地,他放弃了温暖的背风角落,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循着那飘渺的乐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湿滑泥泞的竹林。